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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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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把两个年青女人打发走后,一个人站在自己房中书架旁,手翻着那册刚为女生玉看过的小小圣经,心上发生一点极暧昧的动摇,又旋即为另一种懂世故的理智批驳着,摇头做出很凄凉的苦笑。这日的事在日记本上,他应当加上这样一点旁人不会明白的话: 她们以为我是先生,居然敢在我面前不红脸的走来走去,说笑话,真是胆量不小的女子! 一切有福气的女子,也正如其他一切有福气的男子一样,又聪明,又乖巧,大概总应当逗一些人怜爱崇拜吧。这泪中微笑的心情,是女孩玖也不会了解她的哥哥的。 两个女人皆俨然各有所得的回到住处,一面各在自己写字桌上翻看新借的书,一面各人在心上想起一些年青女子所仿佛能理解的荒唐事情。象平时作论文一样,年青人,有着一颗聪明善感的七窍玲珑心,看书一遍即可按照堂上题目写成一篇有条有理的论文,如今是这两个女人用一些印象作为根据,在心上另外作着一种通畅清顺醒目悦心文章的。 六 一个钟表里面机械之一那样脚色,大鼻头为早风刮得通红,站到教务处门前看一只衰弱苍蝇在窗上爬生大趣味。办事人则坐在大办事房柚木写字台旁边,低头烂脸填写一种极麻烦琐碎的表册,不三分钟又抬头看看壁上的挂钟。下课时间到了,就在房里喊一声“打钟!”于是人在外面用着元气十足的声音答应“嗻!”于是那陈列在大礼堂附近,用木架高悬,成天为那红鼻子校役拉着振子敲打,即刻发着嘡嘡的又如因为被北风所吹,害小伤风,因而声音略哑的校钟声音响了。于是一群年青人很奋勇的大踏步从课堂中跑出。于是教授们很和气的到会计股同主任谈天去了。 每一堂课,皆不缺少一种学生头痛。每一堂课,一些作教授的,皆总有些对于自己的课感到无聊或非常得意的人。时光为教务处壁上的钟摆一分一秒所啄去,到后是教授与办事人轮到休息,照例的午饭时间已到。绕学校附近各小饭馆的大司务,同提竹篮送饭,见狗就想拾石子掷去,一见纸烟上小画片就捏在手心当宝物的江北孩子,以及馆子里打杂的伙计小二,倒忙起来了。教授们拿很大的一种数目,选一本书诵读给年青人听。 大司务为三五毛钱的原故,手执大锅铲,在灶边一点不节制气力的炒菜。年青人真是一切率真,每天一早起来就知道洗脸刷牙齿,肚子空了晓得先吃一点早面,上课就笔记照抄,上毛厕就在板壁上写一点近于发泄的言语,读英文又很勤快的认生字,到午饭时,一窝蜂皆来到饭馆,于是吵闹着,欢呼着,用着对于这一顿饭“催促”或“讴歌”任何一种理由,毫不受教育所拘束,使所有供给大学生吃饭的地方皆成为有生气的地方。又间或就在饭馆动起武来,破皮流血,气概不凡,从精神上看来,完全看不出学生为国文系治音韵学的大学生。 大广坪四围沟边就只剩下一些黑色污泥,成小堆,为太阳所晒,放出微臭的气味,在下风远处走过的学生们,皆用手掩鼻匆匆过去。一些为手捏处放光的铁铲铁锄,大的竹箕,古意盎然的缺口土窑水壶,散漫的卧到沟中。沟上烂泥处蹲得有一个看守家伙的粗蠢汉子,口咬短烟管一枝,让温暖的太阳熬炙肩背,引为幸福。 远处兵营一大队新兵,正分班蹲在地下,吃带黑色发过霉劣米煮成的饭。 到了下午没有功课的就在大广坪中踢球,毫不吝惜气力,当圆的球无意中滚到沟外时,挖泥人总欢欢喜喜的代为把球掷回来。 仍然到了夜间,仍然是一些很有希望的生命力极强的年青人,从课堂涌出,转到笑语嘈杂金铁齐鸣的食堂。工人皆背了锄头竹箕回家,兵营中吹起喇叭,声音融和在暮色中,柔软而悲哀。淡白的日头沉到地平线下去。没有一个人对这各样情形加以综合生出空漠感想。 开回上海的火车,把聪明人同蠢人仍然带回去了。 七 仍然是灯下,男子A同女孩玖,在一个房中做事。 “二哥,你说写穷人,从反面写也行,我如今试来写正面。” 那二哥似乎并不注意到这话,所以女孩玖又说,“二哥,你也仍然正面写过了,你××不是完完全全的写?” 男子A说,“什么正面?” “穷人,贫苦的,被忽视与轻视的,肮脏愚蠢的人。” “只看你写的态度,同你文字上的技术,只要写得好,反正无关系。文章太坏,有好主张同好思想也是不行的。文字完全,把极平常的人物也能写得感动人,这完全是艺术。” “那我不写了,”接着,女孩玖就抓起自己面前一张写了将近两千字的稿件想扯碎。 在没有扯碎以前为男子A所抢去了,她就轻轻嚷着,“不行呵,不行呵,我不许你看,写得太坏,不许看!” “这脾气是不对的,玖。我说过一百次,文章写了不许扯,写成了也得给二哥看,你又这样发脾气!” “为什么我把写得不好的文章留下来给人看?” “别人还有勇气印,你连给二哥看的勇气也缺少,这是正当脾气么?” “退我呵!我不欢喜这样!你不退我我就不管。” “不要你管,”男子A就一面把那创作稿件就灯下看着,一面笑。 女孩玖又说,“我不答应!我不答应!你笑我,以后我不写了!” 孩子气重的女孩玖站到一旁放赖,男子A把文章看完了,站起身把文章递还给她,“你写得好,并不坏,就写这穷人如何无望无助的到江边去,以为她在晚上做的梦会实现。她在江边等候梦中的放光耀目东西,但是只见到来来去去的船只。她就数这船只的数目,一,二,三,二十,三十七,一直数到她生活上从没有经过手的数目上去,到后就把这数目记到心上,回家……你有天才,很细心,听二哥的话写成就送到《小说月报》去。” 女孩玖一面看着自己文章一面听男子A说话,最后咬了一下嘴唇,说,“二哥你说怪话,你笑我,好歹我不写了。” 男子A就仍然把自己的文章接写下去,一面摆头表示女孩玖的话不应当这样说。 过一会,有人在房外叩门。男子A漫声的答应,说,“请。” 门外的人仍然不推门,又叩了两下,男子A第二次又说“请。” 还是在门外剥剥的叩着,男子A稍稍生了点气,站起身来拉门。门开了,一个女子,点点头,害羞样子微笑,怯怯的走进来,见了女孩玖在此,仿佛放了心,也不再顾及男子A了,就同玖去说话。 “她们找你开女同学会,快去!” 女孩玖说,“我不去,先就同玉小姐说过了。” “不行,玉小姐说不行,要全体,有要紧事商量。” “我不会商量什么,玉小姐知道我!我说明白了,怎么又要我去!” “我不知道,是她要我来的。” “我请你说说,我要做点事,到我哥哥这里,不能到会。” 男子A就从旁说,“玖,去去也好,你应当习惯这些事情。” “我不高兴去。” 大家无话再说,来的一个女子也好象找不出话可说了,就望这房中的一切,望了一会,又怯怯的望到男子A,忽然说,“你不去,那我要走了。” 女孩玖说,“密司朱请你同玉小姐说,对不起。” 那女子点点头,向女孩玖不自然的笑笑,又向男子A笑笑,走去了。 男子A把门掩上。 “玖,这是你同班上课的同学么?” “是的。人老实极了,为班上长得顶好看的女子。” “我倒不觉得这女人有什么好处。” “久看看就会发现。清秀得很,这人功课都好。” “女人照例功课都好。” 因为这话是近于说“也不过功课好罢了”的意思,女孩玖稍稍不平了,便说,“这人思想也不坏,我看到过她书架上有许多新书,社会科学,国际问题,新艺术理论……比同学都多。” 男子A想到另外什么事上去似的,不再说话,仍然坐到桌边了。坐了一会,一个字也不再写,温习到一些为女孩玖所不了解的事情,到后忽然说,“我们到江边玩去,怕不怕冷?” 女孩玖说外面一点也不冷,于是两人不久就出了学校到江边去了。 江面全是薄雾。 江里帆船在雾中,隐约闪着小小的红风灯。正涨晚潮,微浪啮堤,正因为这细碎声音,一切空间反觉得异常寂静。 循薄明的长堤石道上走去,走到男子A日间追大船处,男子A想起日间的事,不动了。 “二哥,你倦了?” 男子A摇头不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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