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采蕨(2)


  “你认不真我吗,蠢东西?”

  “你是观音娘娘。”

  “又来这一套。狮子舞三道,使人厌烦。我看你还是老实一点好。”

  “你是活菩萨。”

  “放狗屁。你去叫你妈吧,她会赏你三个爆栗子!”

  “你真是,见了你我就要……”

  阿黑笑笑,不作答,咬了一下嘴唇。

  “见了你我就要……”五明又说。

  “就要什么咧?说瞎话我就要告伯伯。”

  五明不作声了,他笑着摇摇头,想了想,象推敲一句诗,过了一会才说,“我见了菩萨就想下跪磕一个头,见了你也是这样。”

  “嗤……鬼!不知道害臊!”说了且用一个指头刮他的脸。

  “你总说人家是鬼,是小鬼,又是短命,其实人家的心是好的。”

  “是烂桃子的心,是可以吹哨子有眼的心。”

  “你们女子心都是好的!我见到过巴古大姐同肖金做的事。我也要……”“你嘴放干净点。人家翻倒跟头,关你什么事?你自己管你不流鼻涕就好了。”

  “他们在草地上撒野,全不怕人看到。他们做得我们也做得。”五明说了,想到另外一件事禁不住心跳。

  “你看天气这样好,草这样软和,你(说时,已抱了阿黑)同我试一试。”

  “你莫挨我!”她用手解除了象带子的五明的手。“你这小鬼真越来越野了。”

  “为什么我不能野?这里又没有别人。”

  “没有人就非撒野不可吗?”

  “我要做肖金同巴古大姐做的事。”

  “他们是两只狗。”

  “我也愿意做狗。”

  “你愿意做狗就去吃屎吧,我也拦不住你。”

  “要吃你的……”

  阿黑把手扬起,预备狠狠的打一下那涎脸样子。脸该打。

  那油嘴,也该打。

  “你打,你打!我愿意你打死我。死了见阎王也有个报销,不白活一世。”

  阿黑却不打,在心上想,到底怎么办?是走脱,还是让这小子胡闹一阵好,还无决然断然主意。

  一些新的不曾经过的事情,使阿黑有点慌张。委实说,坐在自己身旁边,若是一个身高六尺腰大十围的汉子,象新场街头的那个牛屠户,手大脚长脸上长横肉,要来同在自己身边作一些不熟习的行为,的确非逃走不可。但眼前的五明,只是一个小孩子,纵那种不习惯的新事,也仿佛因对面的人得了一种轻而易与的感觉了。

  她望到五明脸红红的十分可笑,又十分讨人嫌的样子。她又望这小子的眼。小子的眼睛放光,如点得燃纸煤子。本来是想脱身,只要下决心,同时在颜色上拿出一点正经样子,自然会把五明兴头打下。可以脱身她却不设法,也仿佛是经五明说到天气好,才明白真正是大好春天!心中却轻轻的说,“五明小鬼,你人小小的,就那么坏,再大五岁会去做土匪!”

  假若再讨厌,也只是这样说说吧。

  在阿黑的思索下,所谓小鬼者,也有了些觉悟。他觉得今天天气好,地方好,机会好,人好,所以不及往日萎靡。并且虽经常说要告,小小的撒野并不曾真正告发过一次,则阿黑口上说的话吓人力量已不如从前,显然是更大的撒野也不甚要紧,就更理直气壮了。

  天气的确太好了。这天气,以及花香鸟鸣,都证明天也许可人在这草坪上玩一点新鲜玩意儿。五明的心因天气更活泼了一点。

  他箍了她的腰,手板贴在阿黑的胸前,轻轻的抚摩着。这种放肆使阿黑感到受用,使五明感到舒服。

  阿黑故意把脸扭过去,不作声,装成十分生气。其实一切全见到了,心在跳,跳得不寻常。

  “菩萨,好人,大王,你不要这样!”

  虽求,也仍然不理,还说是“家去非报告不可”。

  这是既无胆量又无学问的人吃亏处了。若五明知书识字,就一定知道这时最好的处置方法,是手再撒点野,到各处生疏地方去旅行,当可以发现一些奇迹。

  阿黑说非报告不可,怯是有点怯,但他却以为挨打是以后的事,管不着那么多。五明故意作可怜样子,又似乎顽皮样子,说:“你让我爹打我,你就快活欢喜吗?好心狠。”

  阿黑笑,说,“我为什么不欢喜。你这小子越来越坏!不小心还会把你关到监牢里去的,你信不信?”

  “我不信。”

  “不信吗?我才愿意你挨打,罚你的跪,不送你饭吃,因为你不讲规矩!”

  “什么规矩?”

  “我赌咒,赌十八个咒,我要把今天的事情一五一十全告诉你爹。”

  五明不再作声。他心想:“要告,那挨打一顿,是免不了的。不许吃饭,罚跪,……既然免不了挨打挨饿,索性再撒点野,把她先打一下,回头再让爹来处罚,也够合算的。”

  “你一定要告爹吗?”五明涎脸问。

  “你坏得很,一个小孩子,不讲规矩撒野到这样子,那还了得!”

  他于是索性再坏一点,冷不妨把头偏过去吮阿黑的脸、耳朵和鼻子。这行动来得非常敏捷,使防御者无从防御。阿黑出其不意,被他在脸颊上吻一个够,只用手在被吻处乱抓。且嚄的一声,身子乱动,象不受抚摩的劣马。他还想再来寻方便喂阿黑一点口水,还想咬她的舌子,阿黑可不尽五明这么胡闹了,一面挣扎脱身,一面说:“你这鬼,我赌一百八十个咒,愿意见你挨你爹的老拳头擂捶!”

  “我不怕,把我打下九十九层地狱也不怕。”

  “不要脸,一个小孩子也这样说野话!”

  “你说我小,我要你知道。”

  这小痞子松了一只手就使出更坏的手法来了,一切都是崭新的,平时没有过的。

  她把眼闭紧,只是不理会。她要说:“我没有眼睛看你那呆样子。”

  今天的五明真是胆大包天,得寸进尺,天雷打下也不怕了。

  虽把眼闭紧,绝对什么也不看,说就善罢干休,恐怕不那么容易。阿黑的意思,正象知道贼在眼前,假装不看见,贼就不偷东西了。但实在要偷,也请便。这意思用不着开口,似乎更分明了。

  五明拖阿黑的手……

  过了不久,阿黑哧的笑了,睁开眼回过头来,一只手就拧了五明的脸。

  “小鬼,你真是作孽害人,你人还那么小小的,就学会了使坏到这样子?谁教你这一手?”

  这小鬼,得了胜利,占了上风,他慌张得象赶夜鱼,深怕鱼溜脱手。

  “五明,大白天这样野,不怕天雷劈你!”

  “你还告不告我爹?”

  “我赌一千八百个咒,非告不可。”

  “告他老人家说,我打了你,我疼了你。”

  五明这小子,说是蠢,才真不蠢!不知从什么地方学来这些铺排,作的事,竟有条有理,仿佛是养过孩子的汉子,这样那样,湾里坳上,于是乎请了客,自己坐主席,毫不谦逊的执行了阿黑的夫的职务。

  这时阿黑真不须乎用眼睛看,也能估计得出碗中的菜的分量了,阿黑闭了眼,嘤了一声,就不再说话。

  她躺在草地上象生了一场大病。

  象一只猫一样,爬上老虎岩的虎头上蹲着的五明,唱了许多山歌,全是稀奇古怪使别的女人听来红脸的山歌。这小子的天才,在歌上同其他新事情上都得了发展机会,真得意极了。阿黑呢,她的心,这时去得很远很远。她听到远远的从坳上油坊中送来的摇槌声和歌声,记起了油坊中的一切情形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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