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枫木坳(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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萝卜溪橘子园主人滕长顺,过吕家坪去看商会会长,道谢他调解和保安队长官那场小小纠纷。到得会长号上时,见会长还在和管事商量事情,闲谈了一会儿,又下河边去看船。 其时河滩上有只五舱四橹旧油船,斜斜搁在一片石子间待修理,用许多大小木梁柱撑住。有个老船匠正在用油灰麻头填塞到船身各部分缝罅中去。另外还有个工人,藏身在船胁下,槌子钻子敲打得船身蓬蓬作响。长顺背着手走过去看他们修船。老船匠认识萝卜溪的头脑,见了便打招呼:“滕老板,你好!” 长顺说:“好啊!吃得喝得,样样来得,怎么不好?可是你才真好!一年到头有工做,有酒喝,天塌下来有高个子顶,地陷落时有大胖子填,什么事都不用担心。……”老船匠似笑似真的回答说:“一年事情做到头,做不完,两根老骨头也拉松了,好命。这碗衣禄饭人家不要的。” “大哥你说得你自己这样苦。好象王三箍桶,这地方少不了你,你是个工程师。” 王三箍桶是戏文上的故事,老船匠明白,可不明白“工程师”是什么,不过体会得出这称呼必与专业有关,如象开机器油坊管理机器黄牛一般,于是皱缩个瘪嘴咕咕的笑,放下了槌子,装了袋草烟,敬奉给长顺。 另外那个年事较轻的船匠,也停了敲打工作,从船缝中钻出,向长顺说:“老板,我听浦市人说,你们萝卜溪村子里要唱戏,已约好戏班子,你做头行人。滕老板,我说你家发人发橘子多,应当唱三大本戏谢神,明年包你得个肥团团的孙子。” 长顺说:“大哥你说得好。这年头过日子谁不是混!你们都赶我叫员外,哪知道十月天萝卜,外面好看中心空。今年省里委员来了七次,什么都被弄光了,只剩个空架子,十多口人吃饭,这就叫做家发人口旺!前不久溪头开碾房的王氏对我说:‘今年雨水好,太阳好,霜好。雨水好,谷米杂粮有收成,碾子出米多,我要唱本戏敬神。霜好就派归你头上,你那橘子树亏得好霜,颜色一片火,一片金。你作头行人,邀份子请浦市戏班子来唱几天戏,好不好?’事情推脱不得,只好答应了。其实阿弥陀佛,自己这台戏就唱不了!” 年青船匠是个唱愿戏时的张骨董,最会无中生有,因此笑着说:“喔,大老板,什么人不知道你是萝卜溪的滕员外?钱是长河水,流去又流来,到处流: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你们村子里正旺相,远远看树尖子也看得出。你家夭夭长得端正乖巧,是个一品夫人相。黑子的相五岳朝天,将来走运会做督抚。民国来督抚改了都督,又改主席,他会做主席。做了主席用飞机迎接你去上任,十二个盒子炮在前后护卫,好不威风!” 这修船匠冬瓜葫芦一片藤,牵来扯去,把个长顺笑得要不得,一肚子闷气都散了。长顺说:“大哥,过年还早咧,你这个张骨董就唱起来了,民国只有一品锅,那有一品夫人?三黑子做了都督,只怕是水擒杨么,你扮岳云,他扮牛皋,做洞庭湖的水师营都督,为的是你们都会划船!” 船匠说:“百丈高楼从地起,怎么做不到?凤凰厅人田兴恕,原本卖马草过日子,时来运转,就做了总督。桑植人贺龙,二十年前是王正雅的马夫,现在做军长。八面山高三十里,还要从山脚下爬上去。人若运气不来,麻绳棕绳缚不住,运气一来,门板铺板挡不住。(说到这里,那船匠向长顺拍了个掌,)滕老板,你不信,我们看吧。” 长顺笑着说:“好,大哥你说的准帐。我家三黑子做了官,我要他拜你做军师。你正好穿起八卦衣,拿个鹅毛扇子,做诸葛卧龙先生,下常德府到德山去唱《定军山》。” 老船匠搭口说笑话:“到常德府唱《空城计》,派我去扫城也好。” 今天恰好是长顺三儿子的生日,话虽说得十分荒谬,依然使得萝卜溪橘子园主人感到喜悦。于是他向那两个船匠提议,邀他们上边街去喝杯酒。本地习惯,攀交情话说得投机,就相邀吃白烧酒,用砂炒的包谷花下酒,名“包谷子酒”。两个船匠都欣然放下活计,随同长顺上了河街。 萝卜溪橘子园主人,正同两个修船匠,在吕家坪河街上长条案边喝酒时,家里一方面,却发生了一点事情。 先是长顺上街去时,两个女儿都背好竹笼,说要去赶青溪坪的场,买点麻,买点花线,并打量把银首饰带去,好交把城里来的花银匠洗洗。长顺因为前几天地方风声不大好,有点心虚,恐怕两女儿带了银器到场上招摇,不许两人去。二姑娘为人忠厚老实,肯听话,经长顺一说,愿心就打消了。三姑娘夭夭另外还有点心事,她听人说上一场太平溪场上有木傀儡戏,看过的人都说一个人躲在布幕里,敲锣打鼓文武唱做全是一手办理,又热闹,又有趣。玩傀儡的飘乡做生意,这场算来一定在青溪坪。她想看看这种古里古怪的木偶戏。花银匠是城里人,手艺特别好,生意也特别兴旺,两三个月才来一次,洗首饰必须这一场,机会一错过,就得等到冬腊月去了。夭夭平时本来为人乖顺,不敢自作主张,凡是爹爹的话,无不遵守。这次愿心大,自己有点压伏不住自己了,便向爹爹评理。 夭夭说:“爹,二姐不去我要去。我掐手指算准了日子,今天出门,大吉大利。不相信你翻翻历书看,是不是个黄道吉日,驿马星动,宜出行!我镯子,戒指,围裙上的银链子,全都乌漆墨黑,真不好看,趁花银匠到场上来,送去洗洗光彩点。十月中村子里张家人嫁女吃戴花酒,我要去做客!” 爹爹当真把挂在板壁上的历书翻了一下,说理不过,但是依然不许去。并说天大事情也不许去。 夭夭自己转不过口气来,因此似笑非笑的说:“爹,你不许我去,我就要哭的!” 长顺知道小题大做认真不来,于是逗着夭夭说:“你要哭,一个人走到橘子园当上河坎边去哭好了。河边地方空旷,不会有人听到笑你,不会有人拦你。你哭够了再回家。夭夭,我说,你怎么只选好日子出行,不记得今天是什么人的生日?你三哥这几天船会赶到家的,河边看看去!我到镇上望望干爹,称点肉回来。” 夭夭不由得笑了起来,无话可说,放下了背笼,赶场事再不提一个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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