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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又通一次信(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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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是从“亲爱的傩喜先生”起首的。信上说:……我不期望到了这个地方,来给最亲爱的傩喜先生一次信。我是到了一个你所猜想不到的地方,也是我阿丽思自己猜想不到的地方——(一切很分明,又并不是梦!)谁能说尽这地方一切?请五个屠格涅夫,三个西万提司,或者再加上两个——你帮我想,加那世界顶会描写奇怪风俗、奇怪的人情以及奇怪的天气的名人罢。——总之我敢断定,把这一群伟人请到这小地方来,写上一百年,也不能写尽这地方!若是你相信我——请你相信我——这话不是诳话,你可以知道我这时的兴味。 这里是还藏得有一部《天方夜谈》,在一切人心中,在一切物件表面,只缺少那记录的人。另外又还有一部人类史纲。一部神谱。一部……唉,这名字要我从什么地方来说。我实在是说也说不尽的,恕我罢。 傩喜先生,请你信我的诚实——这是第二次我的请求,我是差不多每写一个字都得说“请你信我”一类话的,因为太荒诞不经。——你信我罢,我在此闭了一只眼,来看一分钟眼前的事,都可以同我姑妈——那个格格佛依丝太太,说一年还说不完!我到此只是在用一种奇怪的天分,熟读一切人间不经见的书本,我只担心在此住到稍久,就一辈子无从学毕这经过了。倘若你说“我要明白”什么,或是说“我想知道”什么,那我就将高高兴兴的来为你说明这一件事。就只说这样一件,我还怕我桌前这一枝烛点完(顺便告你,这里不是有电灯地方)还不能写荆傩喜先生,我并不罗唆,我姑妈就说我缺少这习惯,你也明白。但要我在一枝烛下写一件你所要明白的事,实在办不到。再说你又不能告诉我要明白的是什么,所以我更难。我不知写什么事是可以节短到你可以花一点钟看完的事。一点钟,正是,我也只能写一点钟便应当睡了,因为白天玩累了,不休息不成。可是我不敢说这一点钟能写完一件小小的经过! 让我替你想想吧,看你听什么为顶合宜。你欢喜谈什么,也象你欢喜吃什么,我是还可以估计得出的。 …… 还是让我来说大纲好吧。第一是我到了。第二是我住在这地方的……唉,说不完。 好了,我说赌博。听你说,朋友哈卜君的那本《中国旅行指南》,便说到中国人顶会赌博。这话不假。只是他的根据不是全可靠,并且似乎没有解说得很清楚。我想你若有意作一本赌博之研究,我可以贡献一点材料。这是珍闻,象中国其他地方的人也不能很了然罢。我从一个菩萨的管家处女孩子听来,她明白这种情形比大学院教授还多。她懂的别的事,其实又敌得过两个大学院教授。 但这个可不必说了。口口声声说大学教授不及小女孩子,这是一种不信任神圣教育的罪过,象是法律上有这么一条,仿佛记得要罚款,我不说好了。 赌博有五十种或五百种,这数字是不能定准的。这些全是小孩子的事。其中全得用一种学问,一种很好的经验,一种努力,且同时在这种赌博上,明了这行为与其关系之种种常识,才能够占在胜利一方面。一个善于赌博的小孩子,据说是应得养成治汉学的头脑,研究得有条有理,才有好成绩的。比如说用湿沙作圆宝,应如何方能坚硬不轻易破裂?到挖一长坑,同其他沙球相碰时,又应如何滚下,才不致失败,有了裂痕后,再如何吃水,全是有学问的——一个工程师建筑一堵三合土桥,所下的功夫决不至于比这个为多。 他们赌博用钱,如滚钱,掷骰子,打牌(并不是一毛钱以上的输赢)。其次用吃的东西,如劈甘蔗,猜桔子。其次用蚌壳,瓦片,……从用钱到用搔手心,赌具既多到无从数清,输赢所得亦不是普通能说荆总之这中有学问,赌博者输赢上极其认真,这个是实在的。 这地方的小孩子,是完全在一种赌博行为中长大成人,也在一种赌博行为中,把其他地方同年龄小孩所不能得到的知识得到了。小孩子不明白如何和同伴在各事上赌竞输赢的,必是极笨拙的人,长大以后也极笨拙,例子极其多。虽然他们泅水,打氽子,摸鱼,爬树,登山,以及种种冒险行为,多数含有赌博性质,他们的特长,究竟不是其他小孩子所能够赶得上。他们并不比其他地方小子为蠢,大人也如此。小孩子的放荡不羁,也就是家长的一种聪明处。尽小孩子在一种输赢得失的趣味中学到一切常识,作父兄的在消极方面是很尽了些力的。管束良心方面既然有无数鬼神,一切得失是在尽人事以后听天命,所以小孩子在很正派的各样赌博上认真学习外,倒不曾学到大地方的盗窃行为。傩喜先生,这里若有让我参加意见的可能,我将同你说,这习俗是很可“爱”的。 我爱它。鬼神的事在另一地方发达,只使小孩子精神变坏,此间却是正因为时时刻刻有鬼神监护,他们却能很正直的以气力与智巧找寻胜利的。我说这话并无悖教心思,真没有。 他们相骂,也便是一种赌博,不过所用的赌具本身便是输赢的东西,所以把话骂完,胜利的走去,失败者也便走去,从不听到说索债一类事。对骂算赌博,据同我来此的这位先生说,这方法是从长沙传来,本来这地方先年是不曾有的。 我曾亲眼见过三个八岁左右小孩子比赛掷骰子,六颗花骨头在一个大土碗中转,他们的眼,口,甚至于可以说是鼻子,那种敏捷,骰子一落碗便能将名色喊出,风快的又掷第二手,我还以为是在玩魔术! 在学校中背书,或者作数学题,也可以拿来赌三两个小钱,这是很平常的事。作学生的不会,就为其他人笑话。 据说在元宵以前——可惜我不曾赶得上了——这地方玩狮子灯或龙灯,全是赤膊。膀子是露的,背肩是露的,胸脯照例也是露的。他们全是不到十五岁的男孩子。这样勇敢无畏的熬着风雪的寒冷,回头到一个人家,用蓬蓬的鼓催讨温暖,便给以满堂红的小鞭炮,四两硝的烟火筒,子母炮,黄烟,……(全是烧得人死的!)在这些明耀花光下,在这些震耳声音中,赤膊者全是头包红帕子,以背以胸迎接这些铁汁与炸裂,还欢呼呐喊,不吝惜气力与痛苦,完成这野蛮壮观。这是赌博。他们的赌注是一口“气”。这地方,输气比输钱还重要,事很奇怪,说来也难使人相信。 在私塾中读书的,逃学也成了一种赌输赢行为。对家是先生。拿一群学生打比,先生是摆庄的人。赌输了,回头自己把板凳搬来挨一顿打,赢了的则痛痛快快玩一整天;喔,我说错话了,这种赌是输赢全可以玩的。不过手法不高明的便应挨庄家一顿板子。这种赌博凡是这地方的小孩子全会,不会或者会而不敢的,当然是那所谓无出息的孩子了。 用很巧妙的手法,到那收了生意的屠桌边去,逮住苍蝇一只或两只,把这苍蝇放到地坪上去逗引出两群蚂蚁来,让这因权利而生气的蚂蚁决斗,自己便呆在旁边看这战争,遇到高兴且可以帮助某一处的弱者,抵抗胜利一方面,凭这个虫子战争也可以赌输赢,虽然赶不及中国人在其他方面赌输赢的数目大。 遇到两只鸡在街上打架,便有人在旁边大声喊叫,说出很动听的言语,如象“花鸡有五文,陪三文也成”,“黑短尾鸡有十文,答应下来的出一半钱吧”,……这是减价拍卖赌博的。只要旁边还有其他人在,这注子便不愁无人接应的。所打的是两只狗,或者两个人,他们却不问,仍然很自然的在这两个战士行为上喊定注下来,也不问这战士同意不同意。不过有熟识这战士必要的,是为得既明白过去的光荣与英武,则当喊注时不至于心虚。 他们互相了解对方的一切,也比张作霖、吴佩孚以及近来许多中国新兴军阀,互相了解对手拳脚还深彻。(上面列举各样人名,全是中国伟人,全很能操练军队,在中国内地各处长年打仗杀人。又明国际法,在内战时还能好好保护外人。除用各样口号鼓励自己的手下中国人,打死其他伟人手下的中国人以外,很少对外人加以非礼的行为的。)傩喜先生,你别以为中国人是蠢人。有这观念是错误的。 至少我见了这些赌博的巧妙就非常敬服。还听到说的是赌博还可以把妻作注,这大约同童话上的狮子王故事相似,我不很懂这意思。同我说到这事的那女孩子也象不大明白,若是你要明白这个,以后有机会再问去好了。 …… 别了,先生。这烛只剩下一寸,我不得不结束这信。我要睡了。这里老鼠分外多,这住处简直是它们的住处。在白天,那么大方的到地板上散步,若不是它们也出房租给房东,我不敢相信它们有这样大胆的。我每天睡时至少也得留一寸蜡烛,就是打发它们,这规矩我看并不算奇怪,不过假若遇到点的是洋灯,就有点对不起它们了。 它们要烛大约象小学生要钱,就是拿去赌,我猜的。……哈,还不让我上床,就来问我讨索了。傩喜先生,我告你,这些小东西,衣服一色灰,比这里小学生制服美观整齐得多,这时就派出代表上到我的桌上了,我不睡不成。 我们再见。 …… 阿丽思小姐把信念毕,就赶忙脱她的绒褂,脱鞋,脱袜子,脱背心,……一些穿灰色制服的小老鼠,就不客气的把一段残烛夺去了害得阿丽思上床以后四处找寻不到枕头。 她象姑妈格格佛依丝太太那么照料自己上床时情形,生着小小的气。在暗中教训到一些顽皮的鼠,说是应该如何,不应该如何。这些鼠,也象它们姊妹一样,除了笑,就是闹,全不理会。 是的,它们在闹着,不会来听阿丽思的话语的。把那一段残蜡作注,它们是一起五个,正在那地板下的巢穴里,用一副扑克牌赌捉皇帝的玩意儿(凡是皇帝得啃烛一口)。原来这地方的鼠,遇到玩扑克牌以及其他许多赌具时,也不至于错规矩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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