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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她自己把话谈厌了才安然睡在抽屉匣子里(3)


  当这边,仪彬的二哥,在一种常常自己也奇怪的生活情形中,渐渐熟习时,在乡下的母亲,恰要仪彬作母亲的口气,写信给二哥。信上说,几年来,回到故乡的父亲,官职似乎一天比一天大,但地方也就一天比一天穷。又说在前数年本地方人拿了刀刀枪枪到各邻近县分保境息民,找来的钱,已为川军黔军扛了刀刀枪枪到县中来借粮借饷的磕去。又说爹爹人渐老,妈是同样的寂寞,所以乘到送小妹读书之便,倒以为来北京看看红墙绿瓦为非常适宜。又说三哥则在乡中只是一个有五百初级军官学校入伍生的队长,一遇战争也得离本地,所以同样赞成母亲与妹的北行。结尾则谓所欲明白者,是二哥愿不愿,同到能力怎样。回信当然说很好。他决心把自己一只右手为工具,希望使三个人好好活下来。一个是去日苦短的妈,一个是来日方长的小妹,为了这两人的幸福,他不问能力怎样,且决心在比较不容易支持的北京住下了。

  作二哥的人,心所想到的,只是怎样能使这老人为一种最近之将来好希望而愉快。他明白幼妹的幸福即老人的幸福。

  他想他的幼妹应不至于再象他那样失学,他以为应当使她在母亲所见到的年龄下,把一个人应有的一切学问得到。他期望幼妹的长成,能帮同彼使这老年人对她自己的晚景过得很满意。他自己,是因了一种心脏上病鼻子常常流血,常常有在某一不可知的情形下,便会忽然死去的阴影遮到心上,故更觉得把所有未尽的心力,用在幼妹未来生活上幸福储蓄为必要的一件事。他预许了这幼妹以将来读书的一切费用,且自己也就常常为幼妹能到法国去将法文学成,至于能译二哥小说一希望乐观,而忘了眼前生活的可怜与无女人爱恋的苦恼了。

  病着了,是他常有的。照一个贵族的生活情形看来,那便是很吓人的一种病了。症候是只要身体稍稍过度劳累,鼻血便不能不向外流,流血以后则人样子全变更。然而想到只要一倒下,则一家人这可爱的一天,将因此完事,虽然倦,仍就不能不起床了。在病中,他曾设法掩饰他的因病而来的身体憔悴与精神疲惫处,一面勉强与母亲说欢喜话,一面且得在自己房中来用脑思索这三人生活所资的一个纸上悲剧喜剧人物的行动。把纸上的脚色,生活顶精彩处记下,同时又得记下那些无关大旨的,萎萎琐琐的,通俗引为多趣的情节,到后则慢慢把这脚色从实生活中引入烦闷网里去,把实生活以外的传奇的或浪漫的机会给了这人,于是终于这角色就自杀——自杀,多合时代的一个增人兴味的名词!说一个女子为恋爱追求而自杀,或说一个男子为爱人无从而自杀,只要说得怪,说得能适合最浅最浅的一种青年人的生活观与梦,那正是如何容易风行容易驰名的一种东西!虽然他还不曾听到一个女子真需要爱情,自己也从不曾在极痛苦时想到真去自杀,(他一面实际便又常常觉得是纵痛苦也只是在一种微笑里见到其深,初初非血呀泪呀的叫与死便是人生的悲剧极致,)然而自杀这件事,用到一般的趣味上,真是极重要的一件事了。——若果这纸上角色终于自杀成功,则作者在物质上便获了救了。“可是,这是办不到的一件事,”他给一个朋友的信说,“因为我不能凭空使我书中人物有血有泪,所以结果是多与时代精神不相合,销路也就坏得很,市侩们愿意利用这个精神上拉车的马也不能够把生意谈好,真窘人呢。为了家人的幸福,是不是应勉强来适合这现代血泪主义?仍然不能够。不能迎合这一股狂风,去作所不能作的事,于是只好把金钱女人欲望放下,来努力作举世所不注意的文章了。幸好是也仍然有那违反现代夸大狂的据说该死的读者与收稿者,故我只希望把我的预定生活支持下去。”这是实在的,他只能这样作,这近于愚人的汉子啊!

  把阿丽思小姐留着,在一个抽屉匣子中住下,便是这个愚人的意见。他本来可以让她转到茯苓旅馆去,同傩喜先生每日赴会。横顺是呆在中国南部的客,每天都有半打机会去看别人开会,每一天又至少可以去到一个地方看中国大文学家演讲或谈话三次,每一天还可以碰到一件意外事(譬如听一个大人物谈一种主义,这主义便因天时阴晴而有不同),但仪彬的二哥,却很无理由的把阿丽思小姐留下了。他在心里想,使阿丽思到中国来,所看到的若只是听茯苓旅馆的听差二牛学故事,同傩喜先生一出门又得为一个中国穷人请求如英国绅士与日本英雄那么帮忙把他杀死,以及到一个会场上去听诸鸟吵嘴,那真太不精彩了。傩喜先生是上了年纪的人,是那么呆下或者很合意,可是阿丽思小姐总不相宜!

  使阿丽思来到中国,所见的不过是这些,实非仪彬的二哥所有原先本意的。从欧洲到中国来,多远的一条路!把这小姑娘请来,要看又无什么可看,他真象抱歉得很。他又不能就尽傩喜先生这么在茯苓旅馆呆下,将阿丽思一人打发回国的。他又不能尽阿丽思去看打仗那种热闹事。

  经过很久的打量,在他的稿本上他这样写下:我亲爱的小姑娘,你要明白我中国,这正如每一个来到中国的大人小孩一样,我很懂的。可是我很惭愧得是在这个时节,虽说正是中国顶热闹的时节,不拘在什么地方每天都可以听炮响(往日是除了过年都不会有这种情形的),不拘在什么地方你可以每天见到杀一百人或五十人的事以及关于各样杀人的消息,不拘在什么地方你可以见到中国的文化特色,即或到中国据说已经革命成功的地方,你也很容易找到磕头作揖种种好习惯例子,但这个若不说是“不合算”,便应当说这是“不必”。你要了解这样的中国,你先把你自己国中的文字学好,再不然如仪彬那么把法文学好,再去看傩喜先生朋友哈卜君那本中国旅行指南(我敢包这样一本书在不久将译成法文德文拉丁文以及其他许多外国文字的)。你看一遍那本好书,你对中国就一切了然了。看这书一遍,抵得住中国一年,这么你应当相信的。虽然再革命十年,打十年的仗,换三打国务总理,换十五打军人首领,换一百次顶时髦的政治主义,换一万次顶好的口号,中国还是往日那个中国。中国情形之永久不会与哈卜君所说两样,也象是你身上那两种性格永远不会一样,不是你希望可以变。你既然承认你长是两样性格,你就得相信中国情形不能在十年二十年就今昔不同。你以为中国凡是进步一点的地方,就要变,不再有求神保佑的作官人,不再有被随意杀头的学生,不再有把奴隶论斤转卖的行市,不再有类乎赌博的战争,不再有苍蝇同臭虫。中国人听到你说这个,他要生气的。你这么说他会感到一种难堪的侮辱。你得麻烦他为你念那“中学为体西学为用佛学为精神”的格言。遇到是军人,他不高兴你,也可以说你是共产党,只要说你是,你就已经同神圣的法律与某种圣教相违,该捉去杀或枪毙了。中国人,他们自己都常常承认能尽一分责任来保留中国一切文化,作官的遇到想打仗时,也多数用得是不守纪纲一类话来责骂对手,以便兴师动众师出有名。在小事情上,譬如说“小费”,在新的各样衙门中,(衙门是让一些无职业的读过书或不读过书的人,坐在里面吸烟喝茶谈闲天消遣的一种地方,北京南京顶多,上海则还有外国闲汉子。)便是去不掉的。

  那当差的人就都明白如何来把这规矩保留下来,好好赚那一笔非分的财喜。其他大事全关于少数大人老爷的幸福,当然不能随便改动了!……仪彬二哥,写到这里便不再接下去,因此阿丽思就到仪彬房中的抽屉匣子住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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