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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她自己把话谈厌了才安然睡在抽屉匣子里(1)


  “阿丽思,我实在睡不着了。”

  这是作妹妹的阿丽思说的。其实大一点的阿丽思也不至于就睡得很好。但说这话的是小阿丽思。

  那个同样也难睡着的阿丽思就告给妹妹,她告她纵不能睡也得闭了眼睛,因为除了癫子,其余的人都总能明白在黑暗中开眼等于闭眼的事实。

  她听姐姐的话,不过闭了眼仍然无聊之至。

  这不是眼闭不闭的问题,是别的。

  若是她的的确确能证实自己是躺身在茯苓旅馆原有房间中,则天究竟应在什么时候才光明,她或许不一定去想它。

  “我应当明白我在什么地方!”

  “不忙,终究会知道!”

  “我担心这黑暗会要有一年两年。”

  “那不会。凡是黑暗中还有人说话,有人的声音,或活动东西的声音,不论是哭是笑,我猜想,这黑暗总不会长远的。

  你听吧,还不止是一个人,一个人决不能用两种声音谈话。”

  这个作姐姐的阿丽思小姐,就不想到自己原本也只是一个人,却也能分成两人来说话,分辩,争论,吵嘴以及生气后的劝慰!

  妹妹本来想驳一句话,又想,不听这人劝诫还多口,便是“废话”,所以就不“废话”了。

  另一个地方,又象远,又象近,确是有人在谈话。话语很轻,又很明,不过阿丽思除了听得出是两个人在很亲爱的谈话(不象自己同自己那么意见分歧)外,别的一点也不明白了。作妹妹的阿丽思,不想在这些事上找到什么的人,所以如大阿丽思所命,去听也只听听而已。

  在这世界上,我们是知道,有许多人自己能永远哑口,把耳朵拉得多长——如傩喜先生差不多——专听听别人发挥过日子的。我们又能相信,有些人在自己房中,偷听隔壁人谈话,也可以把一个长长的白天混过的。作姐姐的阿丽思,虽缺少这种兴趣,但到底年长一点,明白在无聊中找出有意义一点的办法,所以主张听听那在另一黑暗处所的谈论。

  听着了。正因为听着了声音,小阿丽思就在姐姐先一句话上又来提起疑问。她以为谈话的只是一个人,如自己一样,虽然在精神上处处有相反的气质。

  大的阿丽思却不能同意这估计。她说,“这是估计的。”

  “那我们到底是两个阿丽思还是——?”

  “这不能拿自己作譬喻。”

  “凡事用自己来作譬喻,则事情就都有标准可找。”

  “自己做的事别人不一定都这样,就因为‘他们’不是‘我们’。”

  “但是为什么我们这样了,却不许他们也这样?”

  “话不能这样说!我只说‘他们’不是‘我们’,并不说我们这样他们不这样。”

  “阿丽思,我不懂你这话的意思,我糊涂了。”不消说,小阿丽思说到这样话时节,是略略生了点气的。一个人生气也是不得已,她就并不是想时时刻刻生气埃其实作姐姐的阿丽思,说来说去就也常常容易把自己说的话弄得糊糊涂涂的。她见到妹妹生了气,就不能把这生气理由找出。

  “阿丽思,”那大姐说,“你又生气了吗?生气是一件不好的事。一个人容易生气就容易患头风,咳嗽,生鸡皮疙瘩,……唉,我这人,真是!我想起一个顶爱生气的人来了。我们的姑妈。不,姑妈格格佛依丝太太,五十岁的人,长年就都不过生一次气,但是头痛膏可是也长年不离太阳穴,这个事情古怪!”

  小阿丽思说,“那有什么古怪?头痛膏并不是为爱生气的人预备的。”

  说头痛膏不是为爱生气的人预备的,这话当然是在攻击“生气不是一件好事”而出。但要小阿丽思镇日象姑妈格格佛依丝太太那么贴上三张或四张头痛膏,当然也不是欢喜的事了。并且她也并不“爱”生气。说爱生气不如说爱反抗大姐意见为好。在反抗的不承认的神气中,那大一点的阿丽思,便以为妹子是生了大气了。

  大姐听到小阿丽思说“头痛膏并不是为爱生气的人预备”的话,就不再作声了。她心想,“那么为谁预备的?(想起就笑。)说不定就是为有了头痛膏姑妈才头痛——类乎有了医院才有人住医院,有了……”那妹妹无事可作,同姐姐谈话又总象很少意见一致,她呆了一会,便自己轻轻唱起歌来了。

  她轻轻的唱着,象一只在梦中唱歌的画眉一样。她并没有见到梦中唱歌的画眉,可是自己很相信,如果一只画眉懂得在梦中唱歌,则这声音总同自己的神气相差不远。

  她用上回在灰鹳家中时对谈的一个韵律,唱:

  神,请你告我,我目下是在何方?
  我得明白,去茯苓旅馆的路究有多长。
  你怪天气,这样黑干吗?
  你黑暗若有耳朵可听——
  我阿丽思说你“手心该打”。

  大的阿丽思,对这个歌不加批评,也不加赞许。照例黑暗这东西就无“耳朵”,自然也不会有“手心”!说“该打”不能使黑暗成光明,正如用别种说法不能使黑暗更黑暗一样。

  她的意思以为黑暗如是能够答话,必定这样说:阿丽思,你别这样,对我诅咒原准不得什么账。

  你仍然希望光明的来到,
  有希望事情总还可靠。

  小的阿丽思,既不见黑暗中有回声,于是又唱:你这样黑,于你也不见益处,凡是黑暗人人都很苦,你若把光明放回,哪怕是放回一线,我回头同傩喜先生商量酬神还愿。

  如小阿丽思所希望,在她才说到“我回头”时,果然有一线光明从黑暗深处出来了。

  “光呀,光呀,你看我欢迎你呵!”

  小阿丽思把手抱去,所抱到的又是黑暗。一线光先是在远处一闪,随即就消失了,不见了。

  这光的倏然来去给了作妹妹的阿丽思吃惊不校她自言自语说,“凡是好的总有两回。”

  大姐则以为,“凡是好的只一回——有两回也就算不得好的了。”岂止“以为”而已,大阿丽思且居然说了。这使妹妹不很相信。

  “难道你也见到了么?”

  大姐就笑说,“眼睛我也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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