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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錢鍾書與《圍城》(2)


  鍾書從他熟悉的時代、熟悉的地方、熟悉的社會階層取材。但組成故事的人物和情節全屬虛構。儘管某幾個角色稍有真人的影子,事情都子虛烏有;某些情節略具真實,人物卻全是捏造的。

  方鴻漸取材於兩個親戚:一個志大才疏,常滿腹牢騷;一個狂妄自大,愛自吹自唱。兩人都讀過《圍城》,但是誰也沒自認為方鴻漸,因為他們從未有方鴻漸的經歷。鍾書把方鴻漸作為故事的中心,常從他的眼裏看事,從他的心裏感受。不經意的讀者會對他由了解而同情,由同情而關切,甚至把自己和他合而為一。許多讀者以為他就是作者本人。法國十九世紀小說《包法利夫人》的作者福婁拜曾說:「包法利夫人,就是我。」那麼,錢鍾書照樣可說:「方鴻漸,就是我。」不過還有許多男女角色都可說是錢鍾書,不光是方鴻漸一個。方鴻漸和錢鍾書不過都是無錫人罷了,他們的經歷遠不相同。

  我們乘法國郵船阿多士Ⅱ(Athos Ⅱ)回國,甲板上的情景和《圍城》裏寫的很像,包括法國警官和猶太女人調情,以及中國留學生打麻將等等。鮑小姐卻純是虛構。我們出國時同船有一個富有曲線的南洋姑娘,船上的外國人對她大有興趣,把她看作東方美人。我們在牛津認識一個由未婚夫資助留學的女學生,聽說很風流。牛津有個研究英國語文的埃及女學生,皮膚黑黑的,我們兩人都覺得她很美。鮑小姐是綜合了東方美人、風流未婚妻和埃及美人而摶捏出來的。鍾書曾聽到中國留學生在郵船上偷情的故事,小說裏的方鴻漸就受了鮑小姐的引誘。鮑魚之肆是臭的,所以那位小姐姓鮑。

  蘇小姐也是個複合體。她的相貌是經過美化的一個同學。她的心眼和感情屬於另一個;這人可一點不美。走單幫販私貨的又另是一人。蘇小姐做的那首詩是鍾書央我翻譯的,他囑我不要翻得好,一般就行。蘇小姐的丈夫是另一個同學,小說裏亂點了鴛鴦譜。結婚穿黑色禮服,白硬領圈給汗水浸得又黃又軟的那位新郎,不是別人,正是鍾書自己。因為我們結婚的黃道吉日是一年裏最熱的日子。我們的結婚照上,新人、伴娘、提花籃的女孩子、提紗的男孩子,一個個都像剛被警察拿獲的扒手。

  趙辛楣是由我們喜歡的一個五六歲的男孩子變大的,鍾書為他加上了二十多歲年紀。這孩子至今沒有長成趙辛楣,當然也不可能有趙辛楣的經歷。如果作者說:「方鴻漸,就是我,」他準也會說:「趙辛楣,就是我。」

  有兩個不甚重要的人物有真人的影子,作者信手拈來,未加融化,因此那兩位相識都「對號入座」了。一位滿不在乎,另一位聽說很生氣。鍾書誇張了董斜川的一個方面,未及其他。但董斜川的談吐和詩句,並沒有一言半語抄襲了現成,全都是捏造的。褚慎明和他的影子並不對號。那個影子的真身比褚慎明更誇張些呢。有一次我和他同乘火車從巴黎郊外進城,他忽從口袋裏掏出一張紙,上面開列了少女選擇丈夫的種種條件,如相貌、年齡、學問、品性、家世等等共十七八項,逼我一一批分數,並排列先後。我知道他的用意,也知道他的對象,所以小小翼翼地應付過去。

  他接著氣呼呼地對我說:「她們說他(指鍾書)『年少翩翩』,你倒說說,他『翩翩』不『翩翩』。」我應該厚道些,老實告訴他,我初識鍾書的時候,他穿一件青布大褂,一雙毛布底鞋,戴一副老式大眼鏡,一點也不『翩翩』。可是我瞧他認為我該和他站在同一立場,就忍不住淘氣說:「我當然最覺得他『翩翩』。」他聽了怫然,半天不言語。後來我稱讚他西裝筆挺,他驚喜說:「真的嗎?我總覺得自己的衣服不挺,每星期洗熨一次也不如別人的挺。」我肯定他衣服確實筆挺,他才高興。其實,褚慎明也是個復合體,小說裏的那杯牛奶是另一人喝的。那人也是我們在巴黎時的同伴,他尚未結婚,曾對我們講:他愛「天仙的美」,不愛「妖精的美」。他的一個朋友卻欣賞「妖精的美」,對一個牽狗的妓女大有興趣,想「叫一個局」,把那妓女請來同喝點什麼談談話。

  有一晚,我們一群人同坐咖啡館,看見那個牽狗的妓女進另一家咖啡館去了。「天仙美」的愛慕者對「妖精美」的愛慕者自告奮勇說:「我給你去把她找來。」他去了好久不見回來,鍾書說:「別給蜘蛛精網在盤絲洞裏了,我去救他吧。」鍾書跑進那家咖啡館,只見「天仙美」的愛慕者獨坐一桌,正在喝一杯很燙的牛奶,四圍都是妓女,在竊竊笑他。鍾書「救」了他回來。從此,大家常取笑那杯牛奶,說如果叫妓女,至少也該喝杯啤酒,不該喝牛奶。準是那杯牛奶作祟,使鍾書把褚慎明拉到飯館去喝奶;那大堆的藥品準也是即景生情,由那杯牛奶生發出來的。

  方遯翁也是個複合體。讀者因為他是方鴻漸的父親,就確定他是鍾書的父親,其實方遯翁和他父親只有幾分相像。我和鍾書訂婚前後,鍾書的父親擅自拆看了我給鍾書的信,大為讚賞,直接給我寫了一封信,鄭重把鍾書託付給我。這很像方遯翁的作風。我們淪陷在上海時,他來信說我「安貧樂道」,這也很像方遯翁的語氣。可是,如說方遯翁有二三分像他父親,那麼,更有四五分是像他叔父,還有幾分是捏造,因為親友間常見到這類的封建家長。鍾書的父親和叔父都讀過《圍城》。他父親莞爾而笑;他叔父的表情我們沒看見。我們夫婦常私下捉摸,他們倆是否覺得方遯翁和自己有相似之處。

  唐曉芙顯然是作者偏愛的人物,不願意把她嫁給方鴻漸。其實,作者如果讓他們成為眷屬,由眷屬再吵架鬧翻,那麼,結婚如身陷圍城的意義就闡發得更透徹了。方鴻漸失戀後,說趙辛楣如果娶了蘇小姐也不過爾爾,又說結婚後會發現娶的總不是意中人。這些話都很對。可是他究竟沒有娶到意中人,他那些話也就可釋為聊以自慰的話。

  至於點金銀行的行長,「我你他」小姐的父母等等,都是上海常見的無錫商人,我不再一一注釋。

  我愛讀方鴻漸一行五人由上海到三閭大學旅途上的一段。我沒和鍾書同到湖南去,可是他同行的五人我全認識,沒一人和小說裏的五人相似,連一絲影兒都沒有。王美玉的臥房我倒見過:床上大紅綢面的被子,疊在床裏邊;桌上大圓鏡子,一個女人脫了鞋坐在床邊上,旁邊煎著大半臉盆的鴉片。那是我在上海尋找住房時看見的,向鍾書形容過。我在清華做學生的時期,春假結伴旅遊,夜宿荒村,睡在舖乾草的泥地上,入夜夢魘,身下一個小娃娃直對我嚷:「壓住了我的紅棉襖」,一面用手推我,卻推不動。那番夢魘,我曾和鍾書講過。蛆叫「肉芽」,我也曾當作新鮮事告訴鍾書。鍾書到湖南去,一路上都有詩寄我。他和旅伴遊雪竇山,有紀遊詩五古四首,我很喜歡第二第三首,我不妨抄下,作為真人實事和小說的對照。

  天風吹海水,屹立作山勢;浪頭飛碎白,積雪疑幾世。
  我常觀乎山,起伏有水致;蜿蜒若沒骨,皺具波濤意。
  乃知水與山,思各出其位,譬如豪傑人,異量美能備。
  固哉魯中叟,祗解別仁智。

  山容太古靜,而中藏瀑布,不捨晝夜流,得雨勢更怒。
  辛酸亦有淚,貯胸敢傾吐;略似此山然,外勿改共度。
  相契默無言,遠役喜一晤。微恨多遊蹤,藏焉未為固。
  衷曲莫浪陳,悠悠彼行路。

  小說裏只提到游雪竇山,一字未及遊山的情景。遊山的自是遊山的人,方鴻漸、李梅亭等正忙著和王美玉打交道呢。足見可捏造的事豐富得很,實事盡可拋開,而且實事也擠不進這個捏造的世界。

  李梅亭途遇寡婦也有些影子。鍾書有一位朋友是忠厚長者,旅途上碰到一個自稱落難的寡婦;那位朋友資助了她,後來知道是上當。我有個同學綽號「風流寡婦」,我曾向鍾書形容她臨睡洗去脂粉,臉上眉眼口鼻都沒有了。大約這兩件不相干的事湊出來一個蘇州寡婦,再碰上李梅亭,就生出「倷是好人」等等妙語奇文。

  王處厚的夫人使我記起我們在上海一個郵局裏看見的女職員。她頭髮枯黃,臉色蒼白,眼睛斜撇向上,穿一件淺紫色麻紗旗袍。我曾和鍾書講究,如果她皮膚白膩而頭髮細軟烏黑,淺紫的麻紗旗袍換成線條柔軟的深紫色綢旗袍,可以變成一個美人。汪太太正是這樣一位美人,我見了似曾相識。

  范小姐、劉小姐之流想必是大家熟悉的,不必再介紹。孫柔嘉雖然跟著方鴻漸同到湖南又同回上海,我卻從未見過。相識的女人中間(包括我自己),沒一個和她相貌相似,但和她稍多接觸,就發現她原來是我們這個圈子裏最尋常可見的。她受過高等教育,沒什麼特長,可也不笨;不是美人,可也不醜;沒什麼興趣,卻有自己的主張。方鴻漸「興趣很廣,毫無心得」;她是毫無興趣而很有打算。她的天地極小,只局限在「圍城」內外。她所享的自由也有限,能從城外擠入城裏,又從城裏擠出城外。

  她最大的成功是嫁了一個方鴻漸,最大的失敗也是嫁了一個方鴻漸。她和方鴻漸是芸芸知識分子間很典型的 夫婦。孫柔嘉聰明可喜的一點是能畫出汪太太的「扼要」:十點紅指甲,一張紅嘴唇。一個年輕女子對自己又羨又妒又瞧不起的女人,會有這種尖刻。但這點聰明還是鍾書賦與她的。鍾書慣會抓住這類「扼要」,例如他能抓住每個人聲音裏的「扼要」,由聲音辨別說話的人,儘管是從未識面的人。

  也許我正像唐.吉訶德那樣,揮劍搗毀了木偶戲台,把《圍城》裏的人物砍得七零八落,滿地都是硬紙做成的斷肢殘骸。可是,我逐段閱讀這部小說的時候,使我放下稿子大笑的,並不是發現了真人實事,卻是看到真人實事的一鱗半爪,經過拼湊點化,創出了從未相識的人,捏造了從未想到的事。我大笑,是驚喜之餘,不自禁地表示「我能拆穿你的西洋鏡」。鍾書陪我大笑,是瞭解我的笑,承認我笑得不錯,也帶著幾分得意。

  可能我和唐.吉訶德一樣,做了非常掃興的事。不過,我相信,這來可以說明《圍城》和真人實事的關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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