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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七


  鴻漸跟柔嘉左右為難,受足了氣,只好在彼此身上出氣。鴻漸為太太而受氣,同時也發現受了氣而有個太太的方便。從前受了氣,只好悶在心裏,不能隨意發洩,誰都不是自己的出氣筒。現在可不同了,對任何人發脾氣,都不能夠像對太太那樣痛快。父母兄弟不用說,朋友要絕交,用人要罷工,只有太太像荷馬史詩裏風神的皮袋,受氣的容量最大,離婚畢竟不容易。柔嘉也發現對丈夫不必像對父母那樣有顧忌。但她比鴻漸有涵養,每逢鴻漸動了真氣,她就不再開口。她彷彿跟鴻漸搶一條繩子,盡力各拉一頭,繩子迸直欲斷的時候,她就湊上幾步,這繩子又鬆軟下來。氣頭上雖然以吵嘴為快,吵完了,他們都覺得疲乏和空虛,像戲散場和酒醒後的心理。回上海以前的吵架,隨吵隨好,宛如富人家的飯菜,不留過夜的。漸漸的吵架的餘仇,要隔一天才會消釋,甚至不了了之,沒講和就講話。

  有一次鬥口以後,柔嘉半認真半開玩笑地說:「你發起脾氣來就像野獸咬人,不但不講理,並且沒有情份。你雖然是大兒子,我看你父親母親並不怎麼溺愛你,為什麼這樣任性?」鴻漸抱愧地笑。他剛才相罵贏了,勝利使他寬大,不必還敬說:「丈人丈母重男輕女,並不寶貝你,可是你也夠難服侍。」

  他到了孫家兩次以後,就看出來柔嘉從前口口聲聲「爸爸、媽媽」,而孫先生孫太太對女兒的事淡漠得等於放任。孫先生是個惡意義的所謂好人──無用之人,在報館當會計主任,毫無勢力。孫太太老來得子,孫家是三代單傳,把兒子的撫養作為宗教。他們供給女兒大學畢業,已經盡了責任,沒心思再料理她的事。假如女婿闊得很,也許他們對柔嘉的興趣會增加些。跟柔嘉親密的是她的姑母,美國留學生,一位叫人家小孩子「你的Baby」,人家太太「你的Mrs」那種女留學生。

  這位姑母,柔嘉當然叫她Auntie。她年輕時出過風頭,到現在不能忘記,對後起的女學生批判甚為嚴厲。柔嘉最喜歡聽她的回憶,所以獨蒙憐愛。孫先生夫婦很怕這位姑太太,家裏的事大半要請她過問。她丈夫陸先生,一臉不可饒恕的得意之色,好談論時事。因為他兩耳微聾,人家沒氣力跟他辯,他心裏只聽到自己說話的聲音,愈加不可理喻。夫婦倆同在一家大紗廠裏任要職,先生是總工程師,太太是人事科科長。所以柔嘉也在人事科裏找到位置。姑太太認為侄女兒配錯了人,對鴻漸的能力和資格坦白地瞧不起。鴻漸也每見她一次面,自卑心理就像戰時物價又高漲一次。姑太太沒有孩子,養一條小哈巴狗,取名Bobby,視為性命。那條狗見了鴻漸就咬;它女主人常說的話:「狗最靈,能夠辨別好壞,」更使他聽了生氣。無奈狗以主貴,正如夫以妻貴,他不敢打它。柔嘉要姑母喜歡自己的丈夫,常教鴻漸替陸太太牽狗出去撒尿拉屎,這並不能改善鴻漸對狗的感情。

  鴻漸曾經惡意地對柔嘉說:「你姑母愛狗勝於愛你。」柔嘉道:「別胡鬧」──又加上一句毫無意義的話──「她就是這個脾氣。」鴻漸道:「她這樣喜歡跟狗做伴侶,表示她不配跟人在一起。」

  柔嘉瞪眼道:「我看狗有時比人都好,至少Bobby比你好,它倒很有情義的,不亂咬人。碰見你這種人,是該咬。」

  鴻漸道:「你將來準像你姑母,也會養條狗。唉,像我這個倒楣人,倒應該養條狗。親戚瞧不起,朋友沒有,太太──呃──太太容易生氣不理人,有條狗對我搖搖尾巴,總算世界上還有件東西比我都低,要討我的好。你那位姑母在廠裏有男女職工趨奉她,在家裏旁人不用說,就是侄女兒對她多少千依百順!她應當滿意了,還要養條走狗對她搖頭擺尾!可見一個人受馬屁的容量,是沒有底的。」柔嘉管制住自己的聲音道:「請你少說一句,好不好?不能有三天安靜的!剛要好了不多幾天,又來無事尋事了。」

  鴻漸扯淡笑道:「好凶!好凶!」

  鴻漸為哈巴狗而發的感慨,一半是真的。正像他去年懊悔到內地,他現在懊悔聽了柔嘉的話回上海。在小鄉鎮時,他怕人家傾軋,到了大都市,他又恨人家冷淡,倒覺得傾軋還是瞧得起自己的表示。就是條微生蟲,也沾沾自喜,希望有人擱它在顯微鏡下放大了看的。擁擠裏的孤寂,熱鬧裏的淒涼,使他像許多住在這孤島上的人,心靈也彷彿一個無湊畔的孤島。

  這一年的上海跟去年大不相同了。歐洲的局勢急轉直下,日本人因此在兩大租界裏一天天的放肆。後來跟中國「並肩作戰」的英美兩國,那時候只想保守中立;中既然不中,立也根本立不住,結果這「中立」變成只求在中國有個立足之地,此外全讓給日本人。「約翰牛」(John Bull)一味吹牛;「山姆大叔」(Uncle Sam)原來只是「冰山」(Uncle Sham),不是泰山;至於「法蘭西雄雞」(Gallic cock)呢,它確有雄雞的本能──迎著東方引吭長啼,只可惜把太陽旗誤認為真的太陽。美國一船船的廢鐵運到日本,英國在考慮封鎖滇湎公路,法國雖然還沒有切斷滇越邊界,已扣留了一批中國的軍火。物價像吹斷線的風箏,又像得道成仙,平地飛昇。公用事業的工人一再罷工,電車和汽車只恨不能像戲院子和旅館掛牌客滿。銅元鎳幣全搜刮完了,郵票有了新用處,暫作輔幣,可惜人不能當信寄,否則擠車的困難可以避免。生存競爭漸漸脫去文飾和面具,露出原始的狠毒。廉恥並不廉,許多人維持它不起。發國難財和破國難產的人同時增加,各不相犯;因為窮人只在大街鬧市行乞,不會到財主的幽靜住宅區去,只會跟著步行的人要錢,財主坐的流線型汽車是趕不上的。貧民區逐漸蔓延,像市容上生的一塊癬。政治性的恐怖事件,幾乎天天發生。有志之士被壓迫得慢慢像西洋大都市的交通路線,向地下發展,地底下原有的那些陰毒曖昧的人形爬蟲,攀附了他們自增身價。鼓吹「中日和平」的報紙每天發表新參加的同志名單,而這些「和奸」往往同時在另外的報紙上聲明「不問政治」。

  鴻漸回家第五天,就上華美新聞社拜見總編輯,辛楣在香港早通信替他約定了。他不願找丈人做引導,一個人到報館所在的大樓。報館在三層樓,電梯外面掛的牌子寫明到四樓才停。他雖然知道唐人「欲窮千里目,更上一層樓」的好詩,並沒有乘電梯,走完兩層樓早已氣餒心怯,希望樓梯多添幾級,可以拖延時間。推進彈簧門,一排長櫃台把館內人跟館外人隔開;假使這櫃台上裝置銅欄,光景就跟銀行、當鋪、郵局無別。報館分裏外兩大間,外間對門的寫字桌畔,坐個年輕女人,翹起戴鑽戒的無名指,在修染紅指甲。有人推門進來,她頭也不抬。

  在平時,鴻漸也許會詫異何以辦公室裏的人,指頭上不染墨水而指甲上染紅油,可是匆遽中無心有此,隔了櫃脫帽問訊。她抬起頭來,滿臉莊嚴不可侵犯之色,彷彿前生吃了男人的虧,今生還蓄著戒心似的。她打量他一下,尖了紅嘴唇向左一歪,又低頭修指甲。鴻漸依照她嘴的指示,瞧見一個像火車站買票的小方洞,上寫「傳達」,忙上一看,裏面一個十六七歲的男孩子在理信。他喚起他注意道:「對不住,我要找總編輯王先生。」那孩子只管理他的信,隨口答道:「他沒有來。」他用最經濟的口部肌肉運動說這四個字,恰夠鴻漸聽見而止,沒多動一條神經,多用一絲聲氣。

  鴻漸發慌得腿都軟了,說:「咦,他怎麼沒有來!不會罷?請你進去瞧一瞧。」那孩子做了兩年的傳達,老於世故,明白來客分兩類:低聲下氣請求「對不住,請你如何如何」的小客人,粗聲大氣命令「小孩兒,這是我的片子,找某某」的大客人。今天這一位是屬於前類的,自己這時候正忙,沒工夫理他。鴻漸暗想,假使這事謀成了,準想方法開除這小鬼,再鼓勇說:「王先生約我這時候來的。」那孩子聽了這句話,才開口問那個女人道:「蔣小姐,王先生來了沒有?」她不耐煩搖頭道:「誰知道他!」那孩子嘆口氣,懶洋洋站起來,問鴻漸要片子。鴻漸沒有片子,只報了姓方。那孩子正要盡傳達的責任,一個人走來,孩子順便問道:「王先生來了沒有?」那人道:「好像沒有來,今天沒看見他,恐怕要到下午來了。」孩子攤著兩手,表示自己變不出王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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