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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五


  人散以後,三奶奶對二奶奶說:「姐姐,你真是好脾氣!孫柔嘉是什麼東西,擺臭架子,要我們去迎接她!我才不肯呢。」二奶奶說:「她今天不肯來,是不會來的了。我猜準她快要生產了,沒有臉到婆家來,今天推明天,明天推後天,咱們索性等著雙喜進門罷。我知道老大決不讓我去的,你瞧他那時候多少著急。」

  三奶奶自愧不如,說:「老大雖然是長子,方家的長孫總是你們阿醜了。孫柔嘉趕快生個兒子也沒用。」二奶奶指頭點她一下道:「唷!他們方家有什麼大家私可以分,這個年頭兒還講長子長孫麼?阿醜跟你們阿凶不是一樣的方家孫子。老頭子幾個錢快完了,往常田裏的那筆進賬現在都落了空。老大也三四個月不貼家用了,我看以後還要老頭子替他養家呢。」三奶奶嘆氣道:「他們做父母的心全偏到夾肢窩裏的!老大一個人大學畢業留洋,錢花得不少了,現在還要用老頭的錢。我就不懂,他留了洋有什麼用,別說比不上二哥了,比我們老三都不如。」二奶奶道:「咱們瞧女大學生『自立』罷。」二人舊嫌盡釋,親熱得有如結義姐妹(因為親生姐妹倒彼此嫉妒的),孫柔嘉做夢也沒想到她做了妯娌間的和平使者。

  午飯後,遯翁睡午覺,老太太押著兩個滿不願意的老媽子騰房間,二奶奶三奶奶各陪小孩子睡覺。阿醜阿凶沒人照顧,便到客堂裏纏住鴻漸。阿醜問大伯伯討大伯母看,又頑皮地問:「大伯伯,誰是孫柔嘉?」阿凶距離鴻漸幾步,光著眼吃指頭,聽了這話,拔出指頭,刁嘴咬舌道:「『孫柔嘉』不可以說的,要說『大娘』。大伯伯,我沒有說『孫柔嘉』。」鴻漸心不在焉道:「你好。」阿醜討喜酒吃,鴻漸說:「別吵,明天爺爺給你吃。」阿醜道:「那麼你現在給我吃塊糖。」鴻漸說:「你剛吃過飯,吃什麼糖,你沒有凶弟弟乖。」阿凶又拔出指頭道:「我也要吃塊糖。」鴻漸搖頭道:「討厭死了,沒有糖吃。」

  阿醜爬上靠窗的桌子,看街上的行人。阿凶人小,爬不上,要大伯伯抱他上去,鴻漸忙著算賬,不理他,他就哭喪著臉,嚷要撒尿,鴻漸沒做過父親,毫無辦法,放下鉛筆,說:「你熬住了。我攙你上樓去找張媽,可是你上了樓不許再下來。」阿凶不願意上去,指桌子旁邊的痰盂,鴻漸說:「隨你便。」阿醜回過臉來說:「剛走過一個人,他一隻手裏拿一根棒冰,他有兩根棒冰,舐了一根,又舐一根。大伯伯,他有兩根棒冰。阿凶聽得忘了撒尿,說:「我也要看那個人,讓我上去看。」阿醜得意道:「他走到不知哪兒去了,你看不見──大伯伯,你吃過棒冰沒有?」阿凶老實說:「我要吃棒冰,」阿醜忙從桌上跳下來,也老實說:「我要吃棒冰。」

  鴻漸說,等張媽或孫媽收拾好房間差她去買,這時候不准吵,誰吵誰罰掉冰。阿醜問,收拾房間要多少時候。鴻漸說,至少等半個鐘頭。阿醜說:「我不吵,我看你寫字。」阿凶吃夠了右手的食指,換個左手的無名指嘗新。鴻漸寫不上十個字,阿醜道:「大伯伯,半個鐘頭到了沒有?」鴻漸不耐煩道:「胡說,早得很呢!」阿醜熬了一會,說:「大伯伯,你這枝鉛筆好看得很。你讓我寫個字。」鴻漸知道鉛筆到他手裏,準處死刑斷頭,不肯給他。

  阿醜在客堂裏東找西找,發現鉛筆半寸,舊請客貼子一個,把鉛筆頭在嘴裏吮了一吮,力透紙背,寫了「大」字和「方」字,像一根根火柴搭起來的。鴻漸說:「好,好。你上去瞧瞧張媽收拾好沒有。」阿醜去了下來,說還沒呢,鴻漸道:「你只能再等一下了。」阿醜道:「大伯伯,新娘來了,是不是住在那間房裏?」鴻漸道:「不用你管。」阿醜道:「大伯伯,什麼叫『關係』?」鴻漸不懂,阿醜道:「你是不是跟大娘在學堂裏有『關係』的?」鴻漸拍桌跳起來道:「什麼話?誰教你說這種話的?」阿醜嚇得臉漲得比鴻漸還紅,道:「我──我聽見媽媽跟爸爸說的。」鴻漸憤恨道:「你媽媽混帳!你沒有冰吃,罰掉你的冰。」

  阿醜瞧鴻漸認真,知道冰不會到嘴,來個精神戰勝,退到比較安全的距離,說:「我不要你的冰,我媽媽會買給我吃。大伯伯最壞,壞大伯伯,死大伯伯。」鴻漸作勢道:「你再胡說,我打你。」阿醜歪著頭,鼓著嘴,表示倔強不服。阿凶走近桌子說:「大伯伯我乖,我沒有說。」鴻漸道:「你有冰吃的。別像他那樣。」阿醜聽說阿凶依然有冰吃,走上來一手拉住他手臂,一手攤掌,說:「你昨天把我的皮球丟了,快賠給我,我要我的皮球,這時候我要拍。」阿凶慌得叫大伯伯解圍。鴻漸拉阿醜,阿醜就打阿凶一下耳光,阿凶大哭,撒得一地是尿。鴻漸正罵阿醜,二奶奶下來了責備道:「小弟弟都給你們吵醒了!」

  三奶奶聽見兒子的哭聲也趕下來。兩個孩子都給自己的母親拉上去,阿醜一路上聲辯說:「為什麼大伯伯給他吃冰,不給我吃冰。」鴻漸掏手帕擦汗,嘆口氣。想這種家庭裏,柔嘉如何住得慣。想不到弟媳背後這樣糟蹋人,她當然還有許多不堪入耳的話,自己簡直不願意知道,阿醜那句話現在知道了都懊悔。一向和家庭習而相忘,不覺得它藏有多少仇嫉卑鄙,現在為了柔嘉,稍能從局外人的立場來觀察,才恍然明白這幾年來兄弟妯娌甚至父子之間的真情實相,自己有如蒙在鼓裏。

  方老太太當夜翻箱倒篋,要找兩件劫餘的首飾,明天給大媳婦作見面禮。遯翁笑她說:「她們新式女人還要戴你那些老古董麼?我看算了罷。『贈人以車,不如贈人以言』;我明天倒要勸她幾句話。」方老太太結婚三十餘年,對丈夫掉的書袋,早失去索解的好奇心,只懂最後一句,忙說:「你明天說話留神。他們過去的事,千萬別提。」遯翁怫然道:「除非我像你這樣笨!我在社會上做了三十多年的事,這一點人情世故還不懂麼?」

  明天上午鴻漸去接柔嘉,柔嘉道:「你家裏比我們古板,今天去了,有什麼禮節?我是不懂的,我不去了。」鴻漸說,今天是彼此認識一下,毫無禮節,不過父親的意思,要咱們對祖宗行個禮。柔嘉撒嬌道:「算你們方家有祖宗,我們是天上掉下來的,沒有祖宗!你為什麼不對我們孫家的祖宗行禮?明天我教爸爸罰你對祖父祖母的照片三跪九叩首。我要報仇。」

  鴻漸聽她口氣鬆動,賠笑說:「一切瞧我面上,受點委屈。」柔嘉道:「不是為了你,我今天真不願意去。我又不是新進門的小狗小貓,要人抱了去拜灶!」到了方家,老太太瞧柔嘉沒有相片上美,暗暗失望,又嫌她衣服不夠紅,不像個新娘,尤其不贊成她腳上顏色不吉利的白皮鞋。二奶奶三奶奶打扮得淋漓盡致,天氣熱,出了汗,像半溶化的奶油喜字蛋糕。她們見了大嫂的相貌,放心釋慮,但對她的身材,不無失望。柔嘉雖然沒有沙拉.貝恩哈脫(Sarah Bernhardt)年輕時的纖細腰身,不至於吞下一粒奎寧丸肚子就像懷孕,但她的瘦削是不能否認的。「雙喜進門」的預言沒有落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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