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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四


  無論如何,這些學生一方面盲目得可憐,一方面眼光準確得可怕。他們的讚美,未必盡然,有時竟上人家的當;但是他們的毀罵,那簡直至公至確,等於世界末日的「最後審判」,毫無上訴重審的餘地。他們對李梅亭的厭惡不用說,甚至韓學愈也並非真正得到他們的愛戴。鴻漸身為先生,才知道古代中國人瞧不起蠻夷,近代西洋人瞧不起東方人,上司瞧不起下屬──不,下屬瞧不起上司,全沒有學生要瞧不起先生時那樣厲害。他們的美德是公道,不是慈悲。他們不肯原諒,也許因為他們自己不需要人原諒,不知道也需要人原諒,鴻漸這樣想。

  至於鴻漸和同事們的關係,只有比上學期壞。韓學愈彷彿脖子扭了筋,點頭勉強得很,韓太太瞪著眼遠眺鴻漸身後的背影。鴻漸雖然並不在乎,總覺不痛快;在街上走,多了一個顧忌,老遠望見他們來,就避開。陸子瀟跟他十分疏遠,大家心照不宣。最使他煩惱的是,劉東方好像冷淡了許多──汪太太做得好媒人!汪處厚對他的事十份關心,這是他唯一的安慰。他知道老汪要做文學院長,所以禮賢下士。這種抱行政野心的人最靠不住,捧他上了台,自己未必有多大好處;彷彿洋車夫辛辛苦苦把坐車人拉到了飯店,依然拖著空車子吃西風,別想跟他進去吃。可是自己是一個無足輕重的人,居然有被他收羅的資格,足見未可妄自菲薄。

  老汪一天碰見他,笑說媒人的面子掃地了,怎麼兩個姻緣全沒有撮合成就。鴻漸只有連說:「不識抬舉,不敢高攀。」汪處厚說:「你在外文系兼功課,那沒有意思。我想下學期要添一個哲學系,請你專擔任系裏的功課。」鴻漸感謝道:「現在我真是無家可歸,沿門託缽,同事和同學全瞧不起的。」汪處厚道:「哪裏的話!不過這件事,我正在計劃之中。當然,你的待遇應該調整。」鴻漸不願太受他的栽培,說:「校長當初也答應過我,說下學期升做教授。」汪處厚道:「今天天氣很好,咱們到田野裏走一圈,好不好?或者跟我到舍間去談談,就吃便飯,何如?」鴻漸當然說,願意陪他走走。

  過了溪,過了汪家的房子,有幾十株瘦柏樹,一株新倒下來的橫在地上,兩人就坐在樹身上。汪先生取出嘴裏的香煙,指路針似的向四方指點道:「這風景不壞。『閱世長松下,讀書秋樹根』;等內人有興致,請她畫這兩句詩。」鴻漸表示佩服。汪先生道:「方才你說校長答應你升級,他怎麼跟你說的?」

  鴻漸道:「他沒有說得肯定,不過表示這個意思。」汪先生搖頭道:「那不算數。這種事是氣得死人的!鴻漸兄,你初回國教書,對於大學裏的情形,不甚了了。有名望的、有特殊關係的那些人當然是例外,至於一般教員的升級可以這樣說:講師升副教授容易,副教授升教授難上加難。我在華陽大學的時候,他們有這麼一比,講師比通房丫頭,教授比夫人,副教授呢,等於如夫人──」

  鴻漸聽得笑起來──「這一字之差,不可以道里計。丫頭收房做姨太太,是很普通──至少在以前很普通的事;姨太太要扶正做大太太,那是干犯綱常名教,做不得的。前清不是有副對麼?『為如夫人洗足;賜同進士出身。』有位我們系裏的同事,也是個副教授,把它改了一句:『替如夫人爭氣;等副教授出頭,』哈哈──」

  鴻漸道:「該死!做了副教授還要受糟蹋。」──「不過,有個辦法:粗話所謂『跳槽』。你在本校升不到教授,換個學校就做到教授。假如本校不允許你走,而旁的學校以教授相聘,那麼本校只好升你做教授。旁的學校給你的正式聘書和非正式的聘書,你愈不接受,愈要放風聲給本校當局知道,這麼一來,你的待遇就會提高。你的事在我身上;春假以後,我叫華陽哲學系的朋友寫封信來,託我轉請你去。我先把信給高校長看,在旁打幾下邊鼓,他一定升你,而且全不用你自己費心。」

  有人肯這樣提拔,還不自振作,那真是棄物了。所以鴻漸預備功課,特別加料,漸漸做「名教授」的好夢。得學位是把論文哄過自己的先生;教書是把講義哄過自己的學生。鴻漸當年沒哄過先生,所以未得學位,現在要哄學生,不免欠缺依傍。教授成為名教授,也有兩個階段:第一是講義當著作,第二著作當講義。好比初學的理髮匠先把傻子和窮人的頭作為練習本領的試驗品,所以講義在講堂上試用沒出亂子,就作為著作出版;出版以後,當然是指定教本。鴻漸既然格外賣力,不免也起名利雙收的妄想。他見過孫小姐幾次面,沒有深談,只知道她照自己的話,不增不減地做了。

  辛楣常上汪家去,鴻漸取笑他說:「小心汪處厚吃醋。」辛楣莊嚴地說:「他不像你這樣小人的心理──並且,我去,他老不在家,只碰到一兩次。這位老先生愛賭,常到王家去。」鴻漸說,想來李梅亭贏了錢,不再鬧了。

  春假第四天的晚上,跟前幾晚同樣的暖。高松年在鎮上應酬回來,醉飽逍遙,忽然動念,折到汪家去。他家屬不在此地,回到臥室冷清清的;不回去,覺得這夜還沒有完,一回去,這夜就算完了。錶上剛九點鐘,可是校門口大操場上人影都沒有。緣故是假期裏,學生回家的回家,旅行的旅行,還有些在宿舍裏預備春假後的小考。四野裏早有零零落落試聲的青蛙,高松年想這地方氣候早得很,同時聯想到去年吃的麻辣田雞。他打了兩下門,沒人來開。他記起汪家新換了用人,今天說不定是她的例假,不過這小丫頭不會出門的,便拉動門上的鈴索。這鈴索通到用人的臥室裏,裝著原準備主人深夜回來用的。小丫頭睡眼迷離,拖著鞋開門,看見是校長,把嘴邊要打的呵欠忍住,說主人不在家,到王家去的。高校長心跳,問太太呢,小丫頭說沒同去,領高校長進客堂,正要進去請太太,又摸著頭說太太好像也出去了,叫醒她關門的。

  高松年一陣惱怒,想:「打牌!還要打牌!總有一天,鬧到學生耳朵裏去,該警告老汪這幾個人了。」他吩咐小丫頭關門,一口氣趕到王家。汪處厚等瞧是校長,窘得不得了,忙把牌收起。王太太親自送茶,把為賭客置備的消夜點心獻呈校長。高松年一看沒有汪太太,反說:「打攪!打攪!」──他並不勸他們繼續打下去──「汪先生,我有事和你商量,咱們先走一步。」出了門,高松年道:「汪太太呢?」汪處厚道:「她在家。」高松年道:「我先到你府上去過的,那小丫頭說,她也出去了。」汪處厚滿嘴說:「不會的!決不會!」來回答高松年,同時安慰自己,可是嗓子都急啞了。

  趙辛楣嘴裏雖然硬,心裏知道鴻漸的話很對,自己該避嫌疑。他很喜歡汪太太,因為她有容貌,有理解,此地只她一個女人跟自己屬於同一社會。辛楣自信是有道德的君子,斷不鬧笑話。春假裏他寂寞無聊,晚飯後上汪家閒談,打門不開,正想回去。忽然門開了,汪太太自己開的,說:「這時候打門,我想沒有別人。」辛楣道:「怎麼你自己來開?」汪太太道:「兩個用人,一個回家去了,一個像隻鳥,天一黑就瞌睡,我自己開還比叫醒她來開省力。」

  辛楣道:「天氣很好,我出來散步,走過你們府上,就來看看你──和汪先生。」汪太太笑道:「處厚打牌去了,要十一點鐘才回來呢。我倒也想散散步,咱們同走。你先到門口拉一拉鈴,把這小丫頭叫醒,我來叫她關門。外面不冷,不要添衣服罷?」辛楣在門外黑影裏,聽她吩咐丫頭說:「我也到王先生家去,回頭跟老爺同回家。你別睡得太死!」

  在散步中,汪太太問辛楣家裏的情形,為什麼不結婚,有過情人沒有──「一定有的,瞞不過我。」辛楣把他和蘇文紈的事略講一下,但經不起汪太太的鼓動和刺探,愈講愈詳細。兩人談得高興,又走到汪家門口。汪太太笑道:「我聽話聽糊塗了,怎麼又走回來了!我也累了,王家不去了。趙先生謝謝你陪我散步,尤其謝謝你告訴我許多有趣的事。」辛楣這時候有點不好意思,懊悔自己太無含蓄,和盤托出,便說:「你聽得厭倦了。這種戀愛故事,本人講得津津有味,旁人只覺得平常可笑。我有過經驗的。」汪太太道:「我倒聽得津津有味,不過,趙先生,我想勸告你一句話。」辛楣催她說,她不肯說,要打門進去,辛楣手攔住她,求她說。她踢開腳邊的小石子,說:「你記著,切忌對一個女人說另外一個女人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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