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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二


  鴻漸把孩子交還,乘人不注意,掏手帕擦臉上已乾的唾沫。辛楣道:「這孩子真好,他不怕生。」劉太太一連串地讚美這孩子如何懂事,如何乖,如何一覺睡到天亮。孩子的大姊姊因為沒人理自己,圓睜眼睛,聽得不耐煩,插口道:「他也哭,晚上把我都哭醒了。」劉小姐道:「不知道誰會哭!誰長得這麼大了,搶東西吃,打不過二弟,就直著嗓子哭,羞不羞!」女孩子發急,指著劉小姐道:「姑姑是大人,姑姑也哭,我知道,那天──」父母喝住她,罵她這時候還不睡。劉小姐把她拉進去了,自信沒給客人瞧見臉色。以後的談話,只像用人工呼吸來救淹死的人,挽回不來生氣。劉小姐也沒再露臉。

  辭別出了門,辛楣道:「孩子們真可怕,他們嘴裏全說得出。劉小姐表面上很平靜快樂,誰想到她會哭,真是各有各的苦處,唉!」鴻漸道:「你跟范小姐是無所謂的。我承劉東方幫過忙,可是我無意在此地結婚。汪太太真是多此一舉,將來為了這件事,劉東方準對我誤會。」辛楣輕描淡寫道:「那不至於。」接著就問鴻漸對汪太太的印象,要他幫自己推測她年齡有多少。

  孫小姐和陸子瀟通信這一件事,在鴻漸心裏,彷彿在複壁裏咬東西的老鼠,擾亂了一晚上,趕也趕不出去。他險的寫信給孫小姐,以朋友的立場忠告她交友審慎。最後算把自己勸相信了,讓她去跟陸子瀟好,自己並沒愛上她,吃什麼隔壁醋,多管人家閒事?全是趙辛楣不好,開玩笑開得自己心裏有了鬼,彷彿在催眠中的人受了暗示。這種事大半是旁人說笑話,說到當局者認真戀愛起來,自己見得多了,決不至於這樣傻。雖然如此,總覺得吃了虧似的,恨孫小姐而且鄙視她。不料下午打門進來的就是她,鴻漸見了她面,心裏的怨氣像宿霧見了朝陽,消散淨盡。她來過好幾次,從未能使他像這次的歡喜。

  鴻漸說,桂林回來以後,還沒見過面呢,問她怎樣消遣這寒假的。她說,承鴻漸和辛楣送桂林帶回的東西,早想過來謝,可是自己發了兩次燒,今天是陪范小姐送書來的。鴻漸笑問是不是送劇本給辛楣,孫小姐笑答是。鴻漸道:「你上去見到趙叔叔沒有?」

  孫小姐道:「我才不討人厭呢!我根本沒上樓。她要來看趙先生,問我他住的是樓上樓下,第幾號房間,又不要我做嚮導。我跟她講好,我決不陪她上樓,我也有事到這兒來。」

  「辛楣未必感謝你這位嚮導。」

  「那太難了!」孫小姐說話時的笑容,表示她並不以為做人很難──「她昨天晚上回來,我才知道汪太太請客──」這句原是平常的話,可是她多了心,自覺太著邊際,忙扯開問:「這位有名的美人兒汪太太你總見過了?」

  「昨天的事是汪氏夫婦胡鬧──見過兩次了,風度還好,她是有名的美人兒麼?我今天第一次聽到這句話。」

  鴻漸見了她面,不大自然,手不停弄著書桌上他自德國帶回的Supernorma牌四色鉛筆。孫小姐要過筆來,把紅色鉛捺出來,在吸墨水紙板的空白上,畫一張紅嘴,相去一寸許畫十個尖而長的紅點,五個一組,代表指甲,此外的面目身體全沒有。她畫完了,說:「這就是汪太太的──的提綱。」鴻漸想一想,忍不住笑道:「真有點像,虧你想得出!」

  一句話的意義,在聽者心裏,常像一隻陌生的貓到屋裏來,聲息全無,過一會兒「喵」一叫,你才發覺它的存在。孫小姐最初說有事到教授宿舍來,鴻漸聽了並未留意。這時候,這句話在他意識裏如睡方醒。也許她是看陸子瀟來的,帶便到自己這兒坐下。心裏一陣嫉妒,像火上烤的栗子,熱極要迸破了殼。急欲探出究竟,又怕落了關切盤問的痕跡,扯淡說:「范小姐這人妙得很,我昨天還是第一次跟她接近。你們是同房,要好不要好?」

  「她眼睛裏只有汪太太,現在當然又添了趙叔叔了──方先生,你昨天得罪范小姐沒有?」

  「我沒有呀,為什麼?」

  「她回來罵你──唉,該死!我搬嘴了。」

  「怪事!她罵我什麼呢?」

  孫小姐笑道:「沒有什麼。她說你話也不說,人也不理,只知道吃。」

  鴻漸臉紅道:「胡說,這不對。我也說話的,不過沒有多說。昨天我壓根兒是去湊數,沒有我的分兒,當然只管吃了。」

  孫小姐很快看他一眼,弄著鉛筆說:「范小姐的話,本來不算數的。她還罵你是木頭,說你頭上戴不戴帽子都不知道。」

  鴻漸哈哈大笑道:「我是該罵!這事說來話長,我將來講給你聽。不過你們這位范小姐──」孫小姐抗議說范小姐不是她的──「好,好。你們這位同屋,我看不大行,專門背後罵人,辛楣真娶了她,老朋友全要斷的。她昨天也提起你。」

  「她不會有好話。她說什麼?」

  鴻漸躊躇,孫小姐說:「我一定要知道。方先生,你告訴我,」笑意全收,甜蜜地執拗。

  鴻漸見過一次她這種神情,所有溫柔的保護心全給她引起來了,說:「她沒有多說。她並沒罵你,我也記不清,好像說有人跟你通信。那是很平常的事,她就喜歡大驚小怪。」

  孫小姐的怒容使鴻漸不敢看她,臉爆炸似的發紅,又像一星火落在一盆汽油面上。她把鉛筆在桌子上頓,說:「混帳!我正恨得要死呢,她還在外面替人家宣傳!我非跟她算帳不可。」

  鴻漸心裏的結忽然解鬆了,忙說:「這是我不好了,你不要理她。讓她去造謠言得了,反正沒有人會相信,我就不相信。」

  「這事真討厭,我想不出一個對付的辦法。那個陸子瀟──」孫小姐對這三個字厭惡得彷彿不肯讓它們進嘴──「他去年近大考的時候忽然寫信給我,我一個字沒理他,他一封一封的信來。寒假裏,他上女生宿舍來找我,硬要請我出去吃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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