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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八


  劉太太忙說:「做老處女怎麼可以?真是年紀大了,嫁給人做填房也好,像汪太太那樣不是很好麼?」言下大有以人力挽回天命之意。去年劉東方替方鴻漸排難解紛,忽然想這個人做妹夫倒不壞:他是自己保全的人,應當感恩識抬舉,跟自己結這一門親事,他的地位也可以鞏固了;這樣好機會要錯過,除非這人是個標準傻瓜。劉太太也稱讚丈夫心思敏捷,只擔心方鴻漸本領太糟,要大舅子替他捧牢飯碗。後來她聽丈夫說這人還伶俐,她便放了心,早計劃將來結婚以後,新夫婦就住在自己的房子裏,反正有一間空著,可是得正式立張租契,否則門戶不分,方家養了孩子要把劉家孩子的運氣和聰明搶掉的。到汪太太答應做媒,夫婦倆歡喜得向劉小姐流露消息,滿以為她會羞怯地高興。誰知道她只飛紅了臉,一言不發。劉太太嘴快,說:「這個姓方的你見過沒有?你哥哥說比昆明──」她丈夫急得在飯桌下狠命踢她的腿。

  劉小姐說話了,說得非常之多。先說:她不願意嫁,誰教汪太太做媒的?再說:女人就那麼賤!什麼「做媒」、「介紹」,多好聽!還不是市場賣雞賣鴨似的,打扮了讓男人去挑?不中他們的意,一頓飯之後,下文都沒有,真丟人!還說:她也沒有白吃了哥嫂的,她在家裏做的事,抵得一個用人,為什麼要攆她出去?愈說愈氣,連大學沒畢業的事都牽出來了。事後,劉先生怪太太不該提起昆明做媒的事,觸動她一肚子的怨氣。

  劉太太氣沖沖道:「你們劉家人的死脾氣!誰娶了她,也是倒楣!」明天一早,跟劉小姐同睡的大女孩子來報告父母,說姑母哭了半個晚上。那天劉小姐沒吃早飯和午飯,一個人在屋後的河邊走來走去。劉氏夫婦嚇壞了,以為她臨清流而萌短見,即使不致送命,鬧得全校知道,總不大好,忙差大女孩子跟著她。幸虧她晚飯回來吃的,並且吃了兩碗。這事從此不提起。汪家帖子來了,她接著不作聲。哥嫂倆也不敢探她口氣;私下商量,到吃飯的那天早晨,還不見動靜,就去求汪太太來勸駕。那天早晨,劉小姐叫老媽子準備炭熨斗,說要熨衣服。哥嫂倆相視偷笑。

  范小姐發現心裏有秘密,跟喉嚨裏有咳嗽一樣的癢得難熬。要人知道自己有個秘密,而不讓人知道是個什麼秘密,等他們問,要他們猜,這是人性的虛榮。范小姐就缺少這樣一個竊竊私語的盤問者。她跟孫小姐是同房,照例不會要好,她好好地一個人住一間大屋子,平空給孫小姐分去一半。假如孫小姐漂亮闊綽,也許可以原諒,偏偏又只是那麼平常的女孩子。倒算上海來的,除掉旗袍短一些,就看不出有什麼地方比自己時髦。所以兩人雖然常常同上街買東西,並不推心置腹。自從汪太太說要為她跟趙辛楣介紹,她對孫小姐更起了戒心,因為孫小姐常說到教授宿舍看辛楣去的。

  當然孫小姐告訴過,一向叫辛楣「趙叔叔」,可是現在的女孩子很容易忘掉尊卑之分。汪家來的帖子,她諱莫如深。她平時有個嗜好,愛看話劇,尤其是悲劇。這兒的地方戲院不演話劇,她就把現代本國劇作家的名劇盡量買來細讀。對話裏的句子像:「咱們要勇敢!勇敢!勇敢!」「活要活得痛快,死要死得乾脆!」「黑夜已經這麼深了,光明還會遙遠麼?」她全在旁邊打了紅鉛筆的重槓,默誦或朗誦著,好像人生之謎有了解答。只在不快活的時候,譬如好月亮引起了身世之感,或者執行「女生指導」的職責,而女生不受指導,反嘰咕:「大不了也是個大學畢業生,憑什麼資格來指導我們?只好管老媽子,發廁所裏的手紙!」──在這種時候,她才發現這些富於哲理的警句沒有什麼幫助。

  活誠然不痛快,死可也不容易;黑夜似乎夠深了,光明依然看不見。悲劇裏的戀愛大多數是崇高的浪漫,她也覺得結婚以前,非有偉大的心靈波折不可。就有一件事,她決不下。她聽說女人戀愛經驗愈多,對男人的魔力愈大;又聽說男人只肯娶一顆心還是童貞純潔的女人。假如趙辛楣求愛,自己二者之間,何去何從呢?請客前一天,她福至心靈,想出一個兩面兼顧的態度,表示有好多人發狂地愛過自己,但是自己並未愛過誰,所以這一次還是初戀。恰好那天她上街買東西,店裏的女掌櫃問她:「小姐,是不是在學堂裏念書?」這一問減輕了她心理上的年齡負擔六七歲,她高興得走路像腳心裝置了彈簧。回校把這話告訴孫小姐,孫小姐說:「我也會這樣問,您本來就像個學生。」范小姐罵她不老實。

  范小姐眼睛稍微近視。她不知道美國人的名言──

  Men never make passes
  at girls wearing glasses──

  可是她不戴眼鏡。在學生時代,上課抄黑板,非戴眼鏡不可;因為她所認識的男同學,都夠不上借筆記轉抄的交情。有男生幫忙的女同學,決不輕易把這種同心協力、增訂校補的真本或足本筆記借人;至於那些沒有男生效勞的女同學,哼!范小姐雖然自己也是個女人,對於同性者的記錄本領,估計並不過高。像一切好學而又愛美的女人,她戴白金腳無邊眼鏡;無邊眼鏡彷彿不著邊際,多少和臉蛋兒融化為一,戴了可算沒戴,不比有邊眼鏡,界域分明,一戴上就從此掛了女學究的招牌。這副眼鏡,她現在只有看戲的時候必須用到。此外像今天要赴盛會:不但梳頭化妝需要它,可以觀察周密;到打扮完了,換上衣服,在半身著衣鏡前遠眺自己的「概觀」,更需要它。她自嫌眼睛沒有神,這是昨夜興奮太過沒睡好的緣故。汪太太有塗眼睫毛的油膏,不妨早去借用,襯托出眼裏一種煙水迷茫的幽夢表情。周身的服裝也可請她批評,及早修正──范小姐是「女生指導」,她把汪太太奉為「女生指導」的指導的。她五點鐘才過就到汪家,說早些來可以幫忙。

  汪先生說今天客人不多,菜是向鎮上第一家館子叫的,無需幫忙,又嘆惜家裏的好廚子逃難死了,現在的用人燒的菜不能請客。汪太太說:「你相信她!她不是幫忙來的,她今天來顯顯本領,讓趙辛楣知道她不但學問好、相貌好,還會管家呢。」范小姐禁止她胡說,低聲請她批判自己。汪太太還嫌她擦得不夠紅,說應當添點喜色,拉她到房裏,替她塗胭脂。結果,范小姐今天赴宴擦的顏色,就跟美洲印第安人上戰場擦的顏色同樣勝利地紅。她又問汪太太借睫毛油膏,還聲明自己不是痧眼,斷無傳染的危險。汪處厚在外面只聽得笑聲不絕;真是「有雞鴨的地方,糞多;有年輕女人的地方,笑多。」

  劉小姐最後一個到。坦白可親的臉,身體很豐滿,衣服頗緊,一動衣服上就起波紋。辛楣和鴻漸看見介紹的是這兩位,失望得要笑。彼此都曾見面,只沒有講過話。范小姐像畫了個無形的圈子,把自己跟辛楣圍在裏面,談話密切得潑水不入。辛楣先說這兒悶得很,沒有玩兒的地方。范小姐說:「可不是麼?我也覺得很少談得來的人,待在這兒真悶!」

  辛楣問她怎樣消遣,她說愛看話劇,問辛楣愛看不愛看。辛楣說:「我很喜歡話劇,可惜我沒有看過──呃──多少。」范小姐問曹禺如何。辛楣瞎猜道:「我認為他是最──呃──最偉大的戲劇家。」范小姐快樂地拍手掌道:「趙先生,我真高興,你的意見跟我完全相同。你覺得他什麼一個戲最好?」辛楣沒料到畢業考試以後,會有這一次的考試。十幾年小考大考訓練成一套虛虛實實、模稜兩可的回答本領,現在全荒疏了,冒失地說:「他是不是寫過一本──呃──『這不過是』──」

  范小姐的驚駭表情阻止他說出來是「春天」、「夏天」、「秋天」還是「冬天」。(註一)驚駭像牙醫生用的口撐,教她張著嘴,好一會上下顎合不攏來。假使丈夫這樣愚昧無知,豈不活活氣死人!幸虧離結婚還遠,有時間來教導他。她在天然的驚駭表情裏,立刻放些藝術。辛楣承認無知胡說,她向他講解說「李健吾」並非曹禺用的化名,真有其人,更說辛楣要看劇本,她那兒有。辛楣忙謝她。她忽然笑說:「我的劇本不能借給你,你要看,我另外想方法弄來給你看。」辛楣問不能借的理由。范小姐說她的劇本有好幾種是作者送的,辛楣擔保不會損壞或遺失這種名貴東西。范小姐嬌癡地說:「那倒不是。他們那些劇作家無聊得很,在送給我的書上胡寫了些東西,不能給你看──當然,給你看也沒有關係。」這麼一來,辛楣有責任說非看不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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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註:上句英文之意─男人不向戴眼睛的女人調情;註一:《這不過是春天》是李健吾的劇本,在上海公演過。

  劉小姐不多說話,鴻漸今天專為吃飯而來,也只泛泛應酬幾句。倒是汪太太談鋒甚健,向劉小姐問長問短。汪處厚到裏面去了一會,出來對太太說:「我巡查過了。」鴻漸問他查些什麼。汪先生笑說:

  「講起來真笑話。我用兩個女用人。這個丫頭,我一來就用,有半年多了。此外一個老媽子,換了好幾次,始終不滿意。最初用的一個天天要請假回家過夜,晚飯吃完,就找不見她影子,飯碗都堆著不洗。我想這怎麼成,換了一個,很安靜,來了十幾天,沒回過家。我和我內人正高興,哈,一天晚上,半夜三更,大門都給人家打下來了。這女人原來有個姘頭,常常溜到我這兒來幽會,所以她不回去。她丈夫得了風聲,就來捉姦,真氣得我要死。最後換了現在這一個,人還伶俐,教會她做幾樣粗菜,也過得去。有時她做的菜似乎量太少,我想,也許她買菜扣了錢。人全貪小利的:『不癡不聾,不作阿家翁,』就算了罷。常換用人,也麻煩!和內人訓她幾句完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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