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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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鴻漸添了鐘點以後,興致恢復了好些。他發現他所教丁組英文班上,有三個甲組學生來旁聽,常常慇勤發問。鴻漸得意非凡,告訴辛楣。苦事是改造句卷子,好比洗髒衣服,一批洗乾淨了,下一批還是那樣髒。大多數學生看一看批的分數,就把卷子扔了,自己白改得頭痛。那些學生雖然外國文不好,卷子上寫的外國名字很神氣。有的叫亞利山大,有的叫伊利沙白,有的叫迭克,有的叫「小花朵」(Florrie),有的人叫「火腿」(Bacon),因為他中國名字叫「培根」。一個姓黃名伯侖的學生,外國名字是詩人「拜倫」(Byron),辛楣見了笑道:「假使他姓張,他準叫英國首相張伯倫;假使他姓齊,他會變成德國飛機齊伯林,甚至他可以叫拿坡侖,只要中國有跟『拿』字聲音相近的姓。」 陽曆年假早過了。離大考還有一星期。一個晚上,辛楣跟鴻漸商量寒假同去桂林玩兒,談到夜深。鴻漸看錶,已經一點多鐘,趕快準備睡覺。他先出宿舍到廁所去。宿舍樓上樓下都睡得靜悄悄的,腳步就像踐踏在這些睡人的夢上,釘鐵跟的皮鞋太重,會踏碎幾個脆薄的夢。門外地上全是霜。竹葉所剩無幾,而冷風偶然一陣,依舊為吹幾片小葉子使那麼大的傻勁。雖然沒有月亮,幾株梧桐樹的禿枝骨鯁地清晰。只有廁所前面所掛的一盞植物油燈,光色昏濁,是清爽的冬夜上一點垢膩。廁所的氣息也像怕冷,縮在屋子裏不出來,不比在夏天,老遠就放著哨。鴻漸沒進門,聽見裏面講話。一人道:「你怎麼一回事?一晚上瀉了好幾次!」另一人呻吟說:「今天在韓家吃壞了──」鴻漸辨聲音,是一個旁聽自己英文課的學生。原來問的人道:「韓學愈怎麼老是請你們吃飯?是不是為了方鴻漸──」那害肚子的人報以一聲「噓」。 鴻漸嚇得心直跳,可是收不住腳,那兩個學生也鴉雀無聲。鴻漸倒做賊心虛似的,腳步都鬼鬼祟祟。回到臥室,猜疑種種,韓學愈一定在暗算自己,就不知道他怎樣暗算,明天非公開拆破他的西洋鏡不可。下了這個英雄的決心,鴻漸才睡著。早晨他還沒醒,校役送封信來,拆看是孫小姐的,說風聞他上英文,當著學生駁劉東方講書的錯誤,劉東方已有所知,請他留意。鴻漸失聲叫怪,這是哪裏來的話,怎麼不明不白,添了個冤家。忽然想起那三個旁聽的學生全是歷史系而上劉東方甲組英文的,無疑是他們發的問題裏藏有陷阱,自己中了計。歸根到底,總是韓學愈那混蛋搗的鬼,一向還以為他要結交自己,替他守秘密呢!鴻漸愈想愈恨。盤算了半天,怎麼先跟劉東方解釋。 鴻漸到外國語言文系辦公室,孫小姐在看書,見了他滿眼睛都是話。鴻漸嗓子裏一小處乾燥,兩手微顫,跟劉東方略事寒暄,就鼓足勇氣說:「有一位同事在外面說──我也是人家傳給我聽的──劉先生很不滿意我教的英文,在甲組上課的時候,常對學生指摘我講書的錯誤──」 「什麼?」劉東方跳起來,「誰說的?」孫小姐臉上的表情更是包羅萬象,假裝看書也忘掉了。 「──我本來英文是不行的,這次教英文一半也因為劉先生的命令,講錯當然免不了,只希望劉先生當面教正。不過,這位同事聽說跟劉先生有點意見,傳來的話我也不甚相信。他還說,我班上那三個旁聽的學生也是劉先生派來偵探的。」 「啊?什麼三個學生──孫小姐,你到圖書室去替我借一本書──呃──呃──商務出版的『大學英文選』來,還到庶務科去領──領一百張稿紙來。」 孫小姐怏怏去了,劉東方聽鴻漸報了三個學生的名字,說:「鴻漸兄,你只要想這三個學生都是歷史系的,我怎麼差喚得動,那位散佈謠言的同事是不是歷史系的負責人?你把事實聚攏來就明白了。」 鴻漸冒險成功,手不顫了,做出大夢初醒的樣子道:「韓學愈,他──」就把韓學愈買文憑的事麻口袋倒米似的全說出來。 劉東方又驚又喜,一連聲說「哦」,聽完了說:「我老實告訴你罷,舍妹在歷史系辦公室,常聽見歷史系學生對韓學愈說你上課罵我呢。」 鴻漸罰誓說沒有,劉東方道:「你想我會相信麼?他搗這個鬼,目的不但是攆走你,還想讓他太太頂你的缺。他想他已經用了我妹妹,到那時沒有人代課,我好意思不請教他太太麼?我用人最大公無私的,舍妹也不是他私人用的,就是她丟了飯碗,我決計盡我的力來維持老哥的地位。喂,我給你看件東西,昨天校長室發下來的。」 他打開抽屜,揀出一疊紙給鴻漸看。是英文丁組學生的公呈,寫「呈為另換良師以重學業事」,從頭到底說鴻漸沒資格教英文,把他改卷子的筆誤和忽略羅列在上面,證明他英文不通。鴻漸看得面紅耳赤。劉東方道:「不用理它。丁組學生的程度還幹不來這東西。這準是那三個旁聽生的主意,保不定有韓學愈的手筆。校長批下來叫我查覆,我一定替你辨白。」鴻漸感謝不已,臨走,劉東方問他把韓學愈的秘密告訴旁人沒有,叮囑他別講出去。鴻漸出門,碰見孫小姐回來,她稱讚他跟劉東方談話的先聲奪人,他聽了歡喜,但一想她也許看見那張呈文,又羞慚了半天。那張呈文,牢牢地貼在他意識裏,像張黏蒼蠅的膠紙。 劉東方果然有本領。鴻漸明天上課,那三個旁聽生不來了。直到大考,太平無事。劉東方教鴻漸對壞卷子分數批得寬,對好卷子分數批得緊,因為不及格的人多了,引起學生的惡感,而好分數的人太多了,也會減低先生的威望。總而言之,批分數該雪中送炭,萬萬不能慳吝──用劉東方的話說:「一分錢也買不了東西,別說一分分數!」──切不可錦上添花,讓學生把分數看得太賤,功課看得太容易──用劉東方的話說:「給窮人至少要一塊錢,那就是一百分,可是給學生一百分,那不可以。」考完那一天,汪處厚碰到鴻漸,說汪太太想見他跟辛楣,問他們倆寒假裏哪一天有空,要請吃飯。他聽說他們倆寒假上桂林,摸著鬍子笑道:「去幹嗎呀?內人打算替你們兩位做媒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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