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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九


  鴻漸等三人如蒙大赦,下車伸伸腰,活動活動腿,飯是沒胃口吃了,泡壺茶,吃幾片箱子裏的餅乾。休息一會,又有精力回車受罪,汽車夫說,這車機器壞了,得換輛車。大家忙上原車拿了隨身行李,搶上第二輛車。鴻漸等意外地在車梢佔有好座位。原車有座位而現在沒座位的那些人,都振振有詞說:該照原車的位子坐,中華民國不是強盜世界,大家別搶。有位子坐的人,不但身體安穩,心理也佔優勢;他們可以冷眼端詳那些沒座位的人,而那些站的人只望著窗外,沒勇氣回看他們。

  這是輛病車,正害瘧疾,走的時候,門窗無不發抖,坐在車梢的人更給它震動得骨節鬆脫、腑臟顛倒,方才吃的粳米飯彷彿在胃裏琤琮跳碰,有如賭場中碗裏的骰子。天黑才到金華,結票的行李沒從原車上搬過來,要等明天的車運送。鴻漸等疲乏地出車站,就近一家小旅館裏過夜。今天的苦算吃完了,明天的苦還遠得很,這一夜的身心安適是向不屬今明兩天的中立時間裏的躲避。

  旅館名叫「歐亞大旅社」。雖然直到現在歐洲人沒來住過,但這名稱不失為一種預言,還不能斷定它是誇大之詞。後面兩進中國式平屋,木板隔成五六間臥室,前面黃泥地上搭了一個席棚,算是飯堂,要憑那股酒肉香、炒菜的刀鍋響、跑堂們的叫嚷,來引誘過客進去投宿。席棚裏電燈輝煌,紮竹塗泥的壁上貼滿了紅綠紙條,寫的是本店拿手菜名,什麼「清蒸甲魚」、「本地名腿」、「三鮮米線」、「牛奶咖啡」等等。十幾張飯桌子一大半有人佔了。掌櫃寫賬的桌子邊坐個胖女人,坦白地攤開白而不坦的胸膛,餵孩子吃奶;奶是孩子吃的飯,所以也該在飯堂吃,證明這旅館是科學管理的。她滿腔都是肥膩膩的營養,小孩子吸的想是加糖的溶化豬油。她那樣肥碩,表示這店裏的飯菜也營養豐富;她靠掌櫃坐著,算得不落言詮的好廣告。

  鴻漸等看定房間,洗了臉,出來吃飯,找個桌子坐下。桌面就像《儒林外史》裏范進給胡屠戶打了耳光的臉,刮得下斤把豬油。大家點了菜,鴻漸和孫小姐都說胃口不好,要吃清淡些,便一人叫了個米線。辛楣不愛米線,要一客三鮮糊塗麵。鴻漸忽然瞧見牛奶咖啡的粉紅紙條,詫異道:「想不到這裏會有這東西,真不愧『歐亞大旅社』了!咱們先來一杯醒醒胃口,飯後再來一杯,做它一次歐洲人,好不好?」

  孫小姐無可無不可,辛楣道:「我想不會好吃,叫跑堂來問問。」跑堂一口擔保是上海來的好東西,原封沒打開過。鴻漸問什麼牌子,跑堂不知道什麼牌子,反正又甜又香的頂呱呱貨色,一紙包沖一杯。辛楣恍然大悟道:「這是哄小孩子的咖啡方糖──」鴻漸高興頭上,說:「別講究了,來三杯試試再說,多少總有點咖啡香味兒。」跑堂應聲去了。孫小姐說:「這咖啡糖裏沒有牛奶成分,怎麼叫牛奶咖啡,一定是另外把奶粉調進去的。」

  鴻漸向那位胖女人歪歪嘴道:「只要不是她的奶,什麼都行。」孫小姐皺眉努嘴做個頗可愛的厭惡表情。辛楣紅了臉忍笑道:「該死!該死!你不說好話。」咖啡來了,居然又黑又香,面上浮一層白沫,鴻漸問跑堂是什麼,跑堂說是牛奶,問什麼牛奶,說是牛奶的脂膏。辛楣道:「我看像人的唾沫。」鴻漸正要喝,恨得推開杯子說:「我不要喝了!」

  孫小姐也不肯喝,辛楣一壁笑,一壁道歉,可是自己也不喝,頑皮地向杯子裏吐一口,果然很像那浮著的白沫。鴻漸罵他糟蹋東西,孫小姐只是笑,像母親旁觀孩子搗亂,寬容地笑。跑堂上了菜跟辛楣的麵。麵燒得太爛了,又膩又黏,像一碗漿糊,麵上堆些雞頸骨、火腿皮。辛楣見了,大不高興,鴻漸笑道:「你講咖啡裏有唾沫,我看你這碗麵裏有人的鼻涕。」

  辛楣把麵碗推向他道:「請你吃。」叫跑堂來拿去換,跑堂不肯,只得另要碗米線來吃了。吃完算賬時,辛楣說:「咱們今天虧得沒有李梅亭跟顧爾謙,要了東西不吃,給他們罵死了。可是這麵我實在吃不下,這米線我也不敢仔細研究。」臥房裏點的是油燈,沒有外面亮,三人就坐著不進去,閒談一回。都有些疲乏過度的興奮,孫小姐也有說有笑,但比了辛楣鴻漸的胡鬧,倒是這女孩子老成。

  這時候,有個三四歲的女孩子兩手向頭髮裏亂爬,嚷到那胖女店主身邊。胖女人一手拍懷裏睡熟的孩子,一手替那女孩子搔癢。她手上生的五根香腸,靈敏得很,在頭髮裏抓一下就捉到個虱子,掐死了,叫孩子攤開手掌受著,陳屍纍纍。女孩子把另一手指著死虱,口裏亂數:「一,二,五,八,十……」孫小姐看見了告訴辛楣鴻漸,大家都覺得身上癢起來,便回臥室睡覺。可是方才的景象使他們對床鋪起了戒心,孫小姐借手電給他們在床上照一次,偏偏電用完了,只好罷休。

  辛楣道:「不要害怕,疲倦會戰勝一切小痛癢,睡一晚再說。」鴻漸上床,好一會沒有什麼,正放心要睡去,忽然發癢,不能忽略的癢,一處癢,兩處癢,滿身癢,心窩裏奇癢。蒙馬脫爾(Monmartre)的「跳蚤市場」和耶路撒冷聖廟的「世界蚤虱大會」全像在這歐亞大旅社裏舉行。咬得體無完膚,抓得指無餘力。每一處新鮮明確的癢,手指迅雷閃電似的捺住,然後謹慎小心地拈起,才知道並沒捉到那咬人的小東西,白費了許多力,手指間只是一小粒皮膚屑。好容易捺死一臭蟲,宛如報了仇那樣的舒暢,心安理得,可以入睡,誰知道殺一並未儆百,周身還是癢。到後來,疲乏不堪,自我意識愈縮愈小,身體只好推出自己之外,學我佛如來捨身餵虎的榜樣,盡那些蚤虱去受用,外國人說聽覺敏銳的人能聽見跳蚤的咳嗽;那一晚上,這副尖耳朵該聽得出跳蚤們吃飽了噫氣。早晨清醒,居然自己沒給蚤虱吃個精光,收拾殘骸剩肉還夠成個人,可是並沒有成佛。只聽辛楣在床上狠聲道:「好呀!又是一個!你吃得我舒服呀?」

  鴻漸道:「你在跟跳蚤談話,還是在捉虱?」

  辛楣道:「我在自殺。我捉到兩個臭蟲、一個跳蚤,捺死了,一點一點紅,全是我自己的血,這不等於自殺──咦,又是一個!啊喲,給它溜了──鴻漸,我奇怪這家旅館裏有這許多吃血動物,而女掌櫃還會那樣肥胖。」鴻漸道:「也許這些蚤虱就是女掌櫃養著,叫它們吸客人的血來供給她的。我勸你不要捉了,回頭她叫你一一償命,怎麼得了!趕快起床,換家旅館罷。」兩人起床,把內衣脫個精光,赤身裸體,又冷又笑,手指沿衣服縫掏著捺著,把衣服抖了又抖,然後穿上。出房碰見孫小姐,臉上有些紅點,撲鼻的花露水香味,也說癢了一夜。

  三人到汽車站「留言板」上看見李顧留的紙條,說住在火車站旁一家旅館內,便搬去了。跟女掌櫃算賬的時候,鴻漸說這店裏跳蚤太多,女掌櫃大不答應,說她店裏的床鋪最乾淨,這臭蟲跳蚤準是鴻漸們隨身帶來的。

  行李陸續運來,今天來個箱子,明天來個鋪蓋,他們每天下午,得上汽車站去領。到第五天,李梅亭的鐵箱還沒影蹤,急得他直嚷直跳,打了兩次長途電話,總算來了。李梅亭忙打開看裏面東西有沒有損失,大家替他高興,也湊著看。箱子內部像口櫥,一只只都是小抽屜,拉開抽屜,裏面是排得整齊的白卡片,像圖書館的目錄。他們失聲奇怪,梅亭面有得色道:「這是我的隨身法寶。只要有它,中國書全燒完了,我還能照樣在中國文學系開課程。」

  這些卡片照四角號碼排列,分姓名題目兩種。鴻漸好奇,拉開一只抽屜,把卡片一撥,只見那張片子天頭上紅墨水橫寫著「杜甫」兩字,下面紫墨水寫的標題,標題以後,藍墨水細字的正文。鴻漸覺得梅亭的白眼睛在黑眼鏡裏注視著自己的表情,便說:「精細了!了不得──」自知語氣欠強,哄不過李梅亭,忙加一句:「顧先生,辛楣,你們要不要來瞧瞧?真正是科學方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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