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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


  明天他到蘇家,唐小姐已先到了。他還沒坐定,趙辛楣也來了,招呼後說:「方先生,昨天去得遲,今天來得早。想是上銀行辦公養成的好習慣,勤勉可嘉,佩服佩服!」

  「過獎,過獎!」方鴻漸本想說辛楣昨天早退,今天遲到,是學衙門裏上司的官派,一轉念,忍住不說,還對辛楣善意地微笑。辛楣想不到他會這樣無抵抗,反有一拳打個空的驚慌。唐小姐藏不了臉上的詫異。蘇小姐也覺得奇怪,但忽然明白這是勝利者的大度,鴻漸知道自己愛的是他,所以不與辛楣計較了。沈氏夫婦也來了。乘大家介紹寒暄的時候,趙辛楣揀最近蘇小姐的一張沙發坐下,沈氏夫婦合坐一張長沙發,唐小姐坐在蘇小姐和沈先生坐位中間的一個繡墊上,鴻漸孤零零地近沈太太坐了。

  一坐下去,他後悔無及,因為沈太太身上有一股味道,文言裏的雅稱跟古羅馬成語都借羊來比喻:「慍羝。」這暖烘烘的味道,攙了脂粉香和花香,薰得方鴻漸泛胃,又不好意思抽煙解穢。心裏想這真是從法國新回來的女人,把巴黎大菜場的「臭味交響曲」都帶到中國來了,自己在巴黎從沒碰見過她,今天偏避免不了,可見巴黎大而天下小。

  沈太太生得怪樣,打扮得妖氣。她眼睛下兩個黑袋,像圓殼行軍熱水瓶,想是儲蓄著多情的熱淚,嘴唇塗的濃胭脂給唾沫帶進了嘴,把黯黃崎嶇的牙齒染道紅痕,血淋淋的像偵探小說裏謀殺案的線索,說話常有「Tiens!」「O la, la!」那些法文慨嘆,把自己身軀扭擺出媚態柔姿。她身體動一下,那氣味又添了新的一陣。鴻漸恨不能告訴她,話用嘴說就夠了,小心別把身體一扭兩段。

  沈先生下唇肥厚倒垂,一望而知是個說話多而快,像嘴裏在瀉肚子下痢的人。他在講他怎樣向法國人作戰事宣傳,怎樣博得不少人對中國的同情:「南京撤退以後,他們都說中國完了。我對他們說:『歐洲大戰的時候,你們政府不是也遷都離開巴黎麼?可是你們是最後的勝利者。』他們沒有話講,唉,他們沒有話講。」鴻漸想政府可以遷都,自己倒不能換座位。

  趙辛楣專家審定似的說:「回答得好!你為什麼不做篇文章?」

  「薇蕾在《滬報》上發表的外國通訊裏,就把我這一段話記載進去,趙先生沒看見麼?」沈先生稍微失望地問。

  沈太太扭身子向丈夫做個揮手姿勢,嬌笑道:「提我那東西幹嗎?有誰會注意到!」

  辛楣忙說:「看見,看見!佩服得很。想起來了,通訊裏是有遷都那一段話──」

  鴻漸道:「我倒沒有看見,叫什麼題目?」

  辛楣說:「你們這些哲學家研究超時間的問題,當然不看報的。題目是──咦,就在口邊,怎麼一時想不起?」他根本沒看那篇通訊,不過他不願放棄這個掃鴻漸面子的機會。

  蘇小姐道:「你不能怪他,他那時候也許還逃難躲在鄉下,報都看不見呢。鴻漸,是不是?題目很容易記的:《給祖國姊妹們的幾封信》,前面還有大字標題,好像是:《亞洲碧血中之歐洲青島》,沈太太,我沒記錯罷?」

  辛楣拍大腿道:「對,對,對!《給祖國姊妹們的幾封信》,《亞洲碧血中之歐洲青島》,題目美麗極了!文紈,你記性真好!」

  沈太太道:「這種見不得人的東西都虧你記得。無怪認識的人都推你是天才。」

  蘇小姐道:「好東西不用你去記,它自會留下很深的印象。」

  唐小姐對鴻漸道:「那是沈太太寫給我們女人看的,你是『祖國的兄弟們』,沒注意到,可以原諒。」沈太太年齡不小,她這信又不是寫給「祖國的外甥女、侄女、侄孫女」的,唐小姐去看它,反給它攀上姊妹。

  辛楣為補救那時候的健忘,恭維沈太太,還說華美新聞社要發行一種婦女刊物,請她幫忙。沈氏夫婦跟辛楣愈親熱了。用人把分隔餐室和客堂的幔拉開,蘇小姐請大家進去用點心,鴻漸如罪人蒙赦。他吃完回到客堂裏,快傍著唐小姐坐了,沈太太跟趙辛楣談得拆不開;辛楣在傷風,鼻子塞著,所以敢接近沈太太。沈先生向蘇小姐問長問短,意思要「蘇老伯」為他在香港找個位置。方鴻漸自覺本日運氣轉好,苦盡甘來,低低問唐小姐道:「你方才什麼都不吃,好像身子不舒服,現在好了沒有?」

  唐小姐道:「我好得很多,並沒有不舒服呀!」

  「我又不是主人,你不用向我客套。我明看見你喝了一口湯,就皺眉頭把匙兒弄著,沒再吃東西。」

  「吃東西有什麼好看?老瞧著,好意思麼?我不願意吃給你看,所以不吃,這是你害我的──哈哈,方先生,別當真,我並沒知道你在看旁人吃。我問你,你那時候坐在沈太太身邊,為什麼別著臉,緊閉了嘴,像在受罪?」

  「原來你也是這個道理!」方鴻漸和唐小姐親密地笑著,兩人已成了患難之交。

  唐小姐道:「方先生,我今天來了有點失望──」

  「失望!你希望些什麼?那味道還不夠厲害麼?」

  「不是那個。我以為你跟趙先生一定很熱鬧,誰知道什麼都沒有。」

  「抱歉得很,沒有好戲做給你看。趙先生誤解了我跟你表姐的關係──也許你也有同樣的誤解──所以我今天讓他挑戰,躲著不還手,讓他知道我跟他毫無厲害衝突。」

  「這話真麼?只要表姐有個表示,這誤解不是就弄明白了?」

  「也許你表姐有她的心思,遣將不如激將,非有大敵當前,趙先生的本領不肯顯出來。可惜我們這種老弱殘兵,不經打,並且不願打──」

  「何妨做志願軍呢?」

  「不,簡直是拉來的伕子。」說著,方鴻漸同時懊惱這話太輕佻了。唐小姐難保不講給蘇小姐聽。

  「可是,戰敗者常常得到旁人更大的同情──」唐小姐覺得這話會引起誤會,紅著臉──「我意思說,表姐也許是贊助弱小民族的。」

  鴻漸快樂得心少跳了一跳:「那就顧不得了。唐小姐,我想請你跟你表姐明天吃晚飯,就在峨嵋春,你肯不肯賞臉?」唐小姐躊躇還沒答應,鴻漸繼續說:「我知道我很大膽冒昧。你表姐說你朋友很多,我不配高攀,可是很想在你的朋友裏湊個數目。」

  「我沒有什麼朋友,表姐在胡說──她跟你怎麼說呀?」

  「她並沒講什麼,她只講你善於交際,認識不少人。」

  「這太怪了!我才是不見世面的鄉下女孩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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