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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三


  李梅亭跟随学生代表一进会场,便觉空气两样,听得同事和学生一连声叫“汪主任”,已经又疑又慌。汪处厚见了他,热情地双手握着他的手,好半天搓摩不放,彷佛捉搦了情妇的手,一壁似怨似慕的说:“李先生,你真害我们等死了,我们天天在望你来——张先生,薛先生,咱们不是今天早晨还讲起他的——我们今天早晨还讲起你。路上辛苦啦?好好休息两天再上课,不忙。我把你的功课全排好了。李先生,咱们俩真是神交久矣。高校长拍电报到成都要我组织中国文学系,我想年纪老了,路又不好走,换生不如守熟,所以我最初实在不想来。高校长,他可真会磨人哪!他请舍侄——”张先生,薛先生,黄先生同声说:“汪先生就是汪次长的令伯”——“请舍侄再三劝驾,我却不过情,我内人身体不好,也想换换空气。到这儿来了,知道有你先生,我真高兴,我想这系办得好了——”李梅亭一篇主任口气的训话闷在心里讲不出口,忍住气,搭讪了几句,喝了杯茶,只推头痛,早退席了。

  辛楣和鸿渐安慰李梅亭一会,劝他回房睡,有话明天跟高松年去说。梅亭临走说:“我跟老高这样的交情,他还会耍我,他对你们两位一定也有把戏。瞧着罢,咱们取一致行动,怕他什么!”梅亭去后,鸿渐望着辛楣道:“这不成话说!”辛楣皱眉道:“我想这里面有误会,这事的内幕我全不知道。也许李梅亭压根儿在单相思,否则太不象话了!不过,像李梅亭那种人,真要当主任,也是个笑话,他那些印头衔的讲究名片,现在可不能用了,哈哈。”

  鸿渐道:“我今年反正是倒霉年,准备到处碰钉子的。也许明天高松年不认我这个蹩脚教授。”辛楣不耐烦道:“又来了!你好像存着心非倒霉不痛快似的。我告诉你,李梅亭的话未可全信——而且,你是我面上来的人,万事有我。”鸿渐虽然抱最大决意来悲观,听了又觉得这悲观不妨延期一天。

  明天上午,辛楣先上校长室去,说把鸿渐的事讲讲明白,叫鸿渐等着,听了回话再去见高松年。鸿渐等了一个多钟点,不耐烦了,想自己真是神经过敏,高松年直接打电报来的,一个这样机关的首领好意思说话不作准么?辛楣早尽了介绍人的责任,现在自己就去正式拜会高松年,这最干脆。

  高松年看方鸿渐和颜悦色,不相信世界上会有这样脾气好或城府深的人,忙问:“碰见赵先生没有?”

  “还没有。我该来参见校长,这是应当的规矩。”方鸿渐自信说话得体。

  高松年想糟了!糟了!辛楣一定给李梅亭缠住不能脱身,自己跟这姓方的免不了一番唇舌:“方先生,我是要跟你谈谈——有许多话我已经对赵先生说了——”鸿渐听口风不对,可脸上的笑容一时不及收敛,怪不自在地停留着,高松年看得恨不得把手指为他撮去——“方先生,你收到我的信没有?”一般人撒谎,嘴跟眼睛不能合作,嘴尽管雄赳赳地胡说,眼睛懦怯不敢平视对方。高松年老于世故,并且研究生物学的时候,学到西洋人相传的智慧,那就是:假使你的眼光能与狮子或老虎的眼光相接,彼此怒目对视,那野兽给你催眠了不敢扑你。当然野兽未必肯在享用你以前,跟你飞眼送秋波,可是方鸿渐也不是野兽,至多只能算是家畜。

  他给高松年三百瓦特的眼光射得不安,觉得这封信不收到是自己的过失,这次来得太冒昧了,果然高松年写信收回成命,同时有一种不出所料的满意,惶遽地说:“没有呀!我真没有收到呀!重要不重要?高先生什么时候发的?”倒像自己撒谎,收到了信在抵赖。

  “咦!怎么没收到?”高松年直跳起来,假惊异的表情做得维妙维肖,比方鸿渐的真惊惶自然得多;他没演话剧,是话剧的不幸而是演员们的大幸——“这信很重要。唉!现在抗战时间的邮政简直该死。可是你先生已经来了,好得很,这些话可以面谈了。”

  鸿渐稍微放心,迎合道:“内地跟上海的信,常出乱子。这次长沙的战事恐怕也有影响,一大批信会遗失,高先生给我的信若是寄出得早——”

  高松年做了个一切撇开的手势,宽弘地饶赦那封自己没写,方鸿渐没收到的信:“信就不提了,我深怕方先生看了那封信,会不肯屈就,现在你来了,你就别想跑,呵呵!是这么一回事,你听我说,我跟你先生虽然素昧平生,可是我听辛楣讲起你的学问人品种种,我真高兴,立刻就拍电报请先生来帮忙,电报上说——”高松年顿一顿,试探鸿渐是不是善办交涉的人,因为善办交涉的人决不会这时候替自己说许下的条件的。

  可是方鸿渐像鱼吞了饵,一钓就上,急口接说:“高先生电报上招我来当教授,可是没说明白什么系的教授,所以我想问一问?”

  “我原意请先生来当政治系的教授,因为先生是辛楣介绍来的,说先生是留德的博士。可是先生自己开来的履历上并没有学位——”鸿渐的脸红得像有一百零三度寒热的病人——“并且不是学政治的,辛楣全搞错了。先生跟辛楣的交情本来不很深罢?”鸿渐脸上表示的寒热又升高了华氏表上一度,不知怎么对答,高松年看在眼里,胆量更大——“当然,我决不计较学位,我只讲真才实学。不过部里定的规矩呆板得很,照先生的学历,至多只能当专任讲师,教授待遇呈报上去一定要驳下来的。我相信辛楣的保荐不会错,所以破格聘先生为副教授,月薪二百八十元,下学年再升。快信给先生就是解释这一回事。我以为先生收到信的。”

  鸿渐只好第二次声明没收到信,同时觉得降级为副教授已经天恩高厚了。

  “先生的聘书,我方才已经托辛楣带去了。先生教授什么课程,现在很成问题。我们暂时还没有哲学系,国文系教授已经够了,只有一班文法学院一年级学生共修的论理学,三个钟点,似乎太少一点,将来我再想办法罢。”

  鸿渐出校长室,灵魂像给蒸气碌碡(steam-roller)滚过,一些气概也无。只觉得自己是高松年大发慈悲收留的一个弃物。满肚子又羞又恨,却没有个发泄的对象。回到房里,辛楣赶来,说李梅亭的事终算帮高松年解决了,要谈鸿渐的事。他知道鸿渐已经跟高松年谈过话,忙道:“你没有跟他翻脸罢?这都是我不好。我有个印象以为你是博士,当初介绍你到这来,只希望这事快成功——”“好让你去专有苏小姐。”——“不用提了,我把我的薪水,——,好,好,我不,我不,”辛楣打拱赔笑地道歉,还称赞鸿渐有涵养,说自己在校长室讲话,李梅亭直闯进来,咆哮得不成体统。鸿渐问梅亭的事怎样了的。

  辛楣冷笑道:“高松年请我劝他,纠缠了半天,他说除非学校照他开的价钱买他带来的西药——唉,我还要给高松年回音呢。我心上牵挂着你的事,所以先赶回来看你。”鸿渐本来气倒平了,知道高松年真依李梅亭讨的价钱替学校买他带来的私货,又气闷起来,想到李梅亭就有补偿,只自己一个人吃亏。高松年下帖子当晚上替新来的教授接风,鸿渐闹别扭要辞,经不起辛楣苦劝,并且傍晚高松年亲来回拜,终于算有了面子,还是去了。

  辛楣虽然不像李梅亭有提炼成丹,旅行便携的中国文学精华片,也随身带着十几本参考书。方鸿渐不知道自己会来教论理学的,携带的《西洋社会史》,《原始文化》,《史学丛书》等等一本也用不着。他仔细一想,慌张得没有工夫生气了,希望高松年允许自己改教比较文化史和中国文学史,可是前一门功课现在不需要,后一门功课有人担任。叫化子只能讨到什么吃什么,点菜是轮他不着的。辛楣安慰他说:“现在的学生程度不比从前——”学生程度跟世道人心好像是在这装了橡皮轮的大时代里仅有的两件退步的东西——“你不要慌,无论如何对付得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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