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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五


  旅馆名叫“欧亚大旅社”。虽然直到现在欧洲人没来住过,但这名称不失为一种预言,还不能断定它是夸大之词。后面两进中国式平屋,木板隔成五六间卧室,前面黄泥地上搭了一个席棚,算是饭堂,要凭那股酒肉香、炒菜的刀锅响、跑堂们的叫嚷,来引诱过客进去投宿。席棚里电灯辉煌,扎竹涂泥的壁上贴满了红绿纸条,写的是本店拿手菜名,什么“清蒸甲鱼”、“本地名腿”、“三鲜米线”、“牛奶咖啡”等等。十几张饭桌子一大半有人占了。掌柜写账的桌子边坐个胖女人,坦白地摊开白而不坦的胸膛,喂孩子吃奶;奶是孩子吃的饭,所以也该在饭堂吃,证明这旅馆是科学管理的。她满腔都是肥腻腻的营养,小孩子吸的想是加糖的溶化猪油。她那样肥硕,表示这店里的饭菜也营养丰富;她靠掌柜坐着,算得不落言诠的好广告。鸿渐等看定房间,洗了脸,出来吃饭,找个桌子坐下。桌面就像《儒林外史》里范进给胡屠户打了耳光的脸,刮得下斤把猪油。大家点了菜,鸿渐和孙小姐都说胃口不好,要吃清淡些,便一人叫了个米线。辛楣不爱米线,要一客三鲜胡涂面。

  鸿渐忽然瞧见牛奶咖啡的粉红纸条,诧异道:“想不到这里会有这东西,真不愧‘欧亚大旅社’了!咱们先来一杯醒醒胃口,饭后再来一杯,做它一次欧洲人,好不好?”孙小姐无可无不可,辛楣道:“我想不会好吃,叫跑堂来问问。”跑堂一口担保是上海来的好东西,原封没打开过。鸿渐问什么牌子,跑堂不知道什么牌子,反正又甜又香的顶刮刮货色,一纸包冲一杯。辛楣恍然大悟道:“这是哄小孩子的咖啡方糖——”鸿渐高兴头上,说:“别讲究了,来三杯试试再说,多少总有点咖啡香味儿。”跑堂应声去了。孙小姐说:“这咖啡糖里没有牛奶成分,怎么叫牛奶咖啡,一定是另外把奶粉调进去的。”

  鸿渐向那位胖女人歪歪嘴道:“只要不是她的奶,什么都行。”孙小姐皱眉努嘴做个颇可爱的厌恶表情。辛楣红了脸忍笑道:“该死!该死!你不说好话。”咖啡来了,居然又黑又香,面上浮一层白沫,鸿渐问跑堂是什么,跑堂说是牛奶,问什么牛奶,说是牛奶的脂膏。辛楣道:“我看像人的唾沫。”鸿渐正要喝,恨得推开杯子说:“我不要喝了!”孙小姐也不肯喝,辛楣一壁笑,一壁道歉,可是自己也不喝,顽皮地向杯子里吐一口,果然很像那浮着的白沫。

  鸿渐骂他糟蹋东西,孙小姐只是笑,像母亲旁观孩子捣乱,宽容地笑。跑堂上了菜跟辛楣的面。面烧得太烂了,又腻又黏,像一碗浆糊,面上堆些鸡颈骨、火腿皮。辛楣见了,大不高兴,鸿渐笑道:“你讲咖啡里有唾沫,我看你这碗面里有人的鼻涕。”辛楣把面碗推向他道:“请你吃。”叫跑堂来拿去换,跑堂不肯,只得另要碗米线来吃了。吃完算账时,辛楣说:“咱们今天亏得没有李梅亭跟顾尔谦,要了东西不吃,给他们骂死了。可是这面我实在吃不下,这米线我也不敢仔细研究。”卧房里点的是油灯,没有外面亮,三人就坐着不进去,闲谈一回。都有些疲乏过度的兴奋,孙小姐也有说有笑,但比了辛楣鸿渐的胡闹,倒是这女孩子老成。

  这时候,有个三四岁的女孩子两手向头发里乱爬,嚷到那胖女店主身边。胖女人一手拍怀里睡熟的孩子,一手替那女孩子搔痒。她手上生的五根香肠,灵敏得很,在头发里抓一下就捉到个虱子,掐死了,叫孩子摊开手掌受着,陈尸累累。女孩子把另一手指着死虱,口里随机数:“一,二,五,八,十……”孙小姐看见了告诉辛楣鸿渐,大家都觉得身上痒起来,便回卧室睡觉。可是方才的景象使他们对床铺起了戒心,孙小姐借手电给他们在床上照一次,偏偏电用完了,只好罢休。

  辛楣道:“不要害怕,疲倦会战胜一切小痛痒,睡一晚再说。”鸿渐上床,好一会没有什么,正放心要睡去,忽然发痒,不能忽略的痒,一处痒,两处痒,满身痒,心窝里奇痒。蒙马脱尔(Monmartre)的“跳蚤市场”和耶路撒冷圣庙的“世界蚤虱大会”全像在这欧亚大旅社里举行。咬得体无完肤,抓得指无余力。每一处新鲜明确的痒,手指迅雷闪电似的捺住,然后谨慎小心地拈起,才知道并没捉到那咬人的小东西,白费了许多力,手指间只是一小粒皮肤屑。好容易捺死一臭虫,宛如报了仇那样的舒畅,心安理得,可以入睡,谁知道杀一并未儆百,周身还是痒。到后来,疲乏不堪,自我意识愈缩愈小,身体只好推出自己之外,学我佛如来舍身喂虎的榜样,尽那些蚤虱去受用,外国人说听觉敏锐的人能听见跳蚤的咳嗽;那一晚上,这副尖耳朵该听得出跳蚤们吃饱了噫气。早晨清醒,居然自己没给蚤虱吃个精光,收拾残骸剩肉还够成个人,可是并没有成佛。只听辛楣在床上狠声道:“好呀!又是一个!你吃得我舒服呀?”

  鸿渐道:“你在跟跳蚤谈话,还是在捉虱?”辛楣道:“我在自杀。我捉到两个臭虫、一个跳蚤,捺死了,一点一点红,全是我自己的血,这不等于自杀——咦,又是一个!啊哟,给它溜了——鸿渐,我奇怪这家旅馆里有这许多吃血动物,而女掌柜还会那样肥胖。”鸿渐道:“也许这些蚤虱就是女掌柜养着,叫它们吸客人的血来供给她的。我劝你不要捉了,回头她叫你一一偿命,怎么得了!赶快起床,换家旅馆罢。”两人起床,把内衣脱个精光,赤身裸体,又冷又笑,手指沿衣服缝掏着捺着,把衣服抖了又抖,然后穿上。出房碰见孙小姐,脸上有些红点,扑鼻的花露水香味,也说痒了一夜。三人到汽车站“留言板”上看见李顾留的纸条,说住在火车站旁一家旅馆内,便搬去了。跟女掌柜算账的时候,鸿渐说这店里跳蚤太多,女掌柜大不答应,说她店里的床铺最干净,这臭虫跳蚤准是鸿渐们随身带来的。

  行李陆续运来,今天来个箱子,明天来个铺盖,他们每天下午,得上汽车站去领。到第五天,李梅亭的铁箱还没影踪,急得他直嚷直跳,打了两次长途电话,总算来了。李梅亭忙打开看里面东西有没有损失,大家替他高兴,也凑着看。箱子内部像口橱,一只只都是小抽屉,拉开抽屉,里面是排得整齐的白卡片,像图书馆的目录。他们失声奇怪,梅亭面有得色道:“这是我的随身法宝。只要有它,中国书全烧完了,我还能照样在中国文学系开课程。”这些卡片照四角号码排列,分姓名题目两种。鸿渐好奇,拉开一只抽屉,把卡片一拨,只见那张片子天头上红墨水横写着“杜甫”两字,下面紫墨水写的标题,标题以后,蓝墨水细字的正文。

  鸿渐觉得梅亭的白眼睛在黑眼镜里注视着自己的表情,便说:“精细了!了不得——”自知语气欠强,哄不过李梅亭,忙加一句:“顾先生,辛楣,你们要不要来瞧瞧?真正是科学方法!”顾尔谦说:“我是要广广眼界,学是学不来的了!”不怕嘴酸舌干地连声赞叹:“李先生,你的钢笔书法也雄健得很,并且一手能写好几体字,变化百出,佩服佩服!”李先生笑道:“我字写得很糟,这些片子都是我指导我的学生写的,有十几个人的手笔在里面。”顾先生摇头道:“唉!名师必出高徒!名师必出高徒!”这样上下左右打开了几只抽屉,李梅亭道:“下面全是一样的,没有什么可看了。”顾尔谦道:“包罗万象!我真恨不能偷了去——”李梅亭来不及阻止,他早拉开近箱底两只抽屉——“咦!这不是卡片——”孙小姐凑上去瞧,不肯定地说:“这像是西药。”李梅亭冰冷地说:“这是西药,我备着路上用的。”

  顾尔谦这时候给好奇心支使得没注意主人表情,又打开两只抽屉,一瓶瓶紧暖稳密地躺在棉花里,露出软木塞的,可不是西药?李梅亭忍不住挤开顾尔谦道:“东西没有损失,让我合上箱子罢。”鸿渐恶意道:“东西是不会有人偷的,只怕脚夫手脚粗,扔箱子的时候,把玻璃瓶震碎了,你应该仔细检点一下。”李梅亭嘴里说:“我想不会,我棉花塞得好好的,”手本能地拉抽屉了。这箱里一半是西药,原瓶封口的消治龙、药特灵、金鸡纳霜、福美明达片,应有尽有。辛楣道:“李先生,你一个人用不了这许多呀!是不是高松年托你替学校带的?”

  梅亭像淹在水里的人,忽然有人拉他一把,感激地不放松道:“对了!对了!内地买不到西药,各位万一生起病来,那时候才知道我李梅亭的功劳呢!”辛楣笑道:“预谢,预谢!有了上半箱的卡片,中国书烧完了,李先生一个人可以教中国文学;有了下半箱的药,中国人全病死了,李先生还可以活着。”顾尔谦道:“哪里的话!李先生不但是学校的功臣,并且是我们的救命恩人——”亚当和夏娃为好奇心失去了天堂,顾尔谦也为好奇心失去了李梅亭安放他的天堂,恭维都挽回不来了,跟着的几句话险的使他进地狱——“我这两天冷热不调,嗓子有点儿痛——可是没有关系,到厉害的时候,我问你要三五片福美明达来含。”

  辛楣说在金华耽误这好几天,钱花了不少,大家把身上的余钱摊出来,看共有多少。不出他在船上所料,李顾都没有把学校给的旅费全数带上。这时候两人也许又留下几元镇守口袋的钱,作香烟费,只合交出来五十余元;辛楣等三人每人剩八十余元。所住的旅馆账还没有付,无论如何,到不了学校。大家议决拍电报给高松年,请他汇笔款子到吉安的中央银行里。辛楣道,大家身上的钱在到吉安以前,全部充作公用,一个子儿不得浪费。李先生问,香烟如何。辛楣道,以后香烟也不许买,大家得戒烟。鸿渐道:“我早戒了,孙小姐根本不抽烟。”辛楣道:“我抽烟斗,带着烟草,路上不用买,可是我以后也不抽,免得你们瞧着眼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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