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猫(9)


  郑须溪道:“这话不错。玉山该留她下来,也许你们所里的学术空气能把她潜移默化,使她渐渐跟环境适合,很可能成为一个人才。”

  陆伯麟笑说:“我想起一椿笑话。十几年前,我家还在南边。有个春天,我陪内人到普陀山去烧香,就住在寺院的客房里。我看床铺的样子,不很放心,问和尚有没有臭虫。和尚担保我没有,‘就是有一两个,佛门的臭虫受了菩萨感应,不吃荤血;万一真咬了人,阿弥陀佛,先生别弄死它,在菩萨清静道场杀生有罪孽的。’好家伙!那天我给咬得一宵没睡。后来才知道真有人听和尚的话。有同去烧香的婆媳两人,那婆婆捉到了臭虫,便搁在她媳妇的床上,算是放生积德,媳妇嚷出来,传为笑话。须溪讲环境能感化性格,我想起和尚庙的吃素臭虫来了。”大家都哈哈大笑。

  郑须溪笑完道:“伯老,你不要笑那和尚,他的话有一部分真理。臭虫跟佛教程度差得太多了,陈侠君所谓‘心理距离’相去太远,所以不会受到感化。智力比较高的动物的确能够传染主人的脾气,这一点生物学家和动物心理学家都承认。譬如主人爱说笑话,来的朋友们常哈哈大笑,他养的狗处在这种环境里,也会有幽默,常做出滑稽引人笑的举动,有时竟能嘻开嘴学人的笑容。记得达尔文就观察到狗能模仿人的幽默,我十几年前看德国心理学家泼拉埃讲儿童心理的书里,也提起这类事。我说学术空气能改变女人的性格,并非大帽子空话。”

  陆伯麟道:“狗的笑容倒没见过,回头养条狗来试验试验。可是我听了你的科学证明,和你绝对同意。我喜欢书,所以我家里的耗子也受了主人的感化,对书有特别嗜好,常把我的书咬坏。和尚们也许偷偷吃肉,所以寺院里的虱子不戒腥荤。你的话对极了。”说完话向李太太挤挤眼,仿佛要她注意自己讽刺的巧妙。

  郑须溪摇头道:“你这老头子简直不可理喻。”袁友春道:“何必举狗的例子呢?不现成有淘气么?你们细心瞧它动作时的腰身,婀娜刚健,有时真象爱默,尤其是它伸懒腰的姿态。它在李府上养得久了,看惯美丽女主人的榜样,无形中也受了感化。”

  李太太道:“我不知道该骂你,还是该谢你。”

  陈侠君道:“他这话根本不对。淘气在李家好多年了,不错,可是它也有男主人哪!为什么它不模仿建侯?你们别笑,建侯又要误会我挖苦他了。建侯假如生在十六世纪的法国,他这身段的曲线美,不知该使多少女人倾倒爱慕,不拿薪水当他的女书记呢!那时候的漂亮男女,都得把肚子凸出——法国话好象叫Panserons——鼓得愈高愈好,跟现代女人的束紧前面腹部而耸起后面臀部,正是相反。建侯算得古之法国美少年,也配得做淘气的榜样。所以我说老袁倒果为因。并不是淘气学爱默的姿态,是爱默参考淘气的姿态,神而明之,自成一家。这话爱默听了不会生气的。倾国倾城,天字第一号外国美人是埃及女皇克娄巴德拉——埃及的古风是女人愈象猫愈算得美。在朋友们的太太里,当然推爱默穿衣服最称身,譬如我内人到冬天就象麻口袋里盛满棒子面,只有你那合式样儿,不象衣服配了身体做的,真象身体适应着衣服生长的。这不是学淘气的一身皮毛么?不成淘气会学了你才生皮长毛?”

  爱默笑道:“小心建侯揍你!你专讲废话。”建侯把面前一块Eclair给陈侠君道:“请你免开尊口,还是吃东西吧,省得嘴闲着又要嚼咀。”侠君真接了咬着,给点心堵住了上下古今的议论。

  傅聚卿说:“我在想侠君讲的话。恋爱里的确有‘心理距离’,所以西洋的爱神专射冷箭。射箭当然需要适当的距离,红心太逼近了箭射不出,太远隔了箭射不到;地位悬殊的人固然不易相爱,而血统关系太亲密的人也不易相爱。不过这距离不仅在心理方面。各位有这个经验么?有时一个女人远看很美,颇为可爱,走近了细瞧,才知道全是假的,长得既不好看,而且化妆的原料欠讲究,化妆的技巧也没到家。这种娘儿们打的什么主意,我真想不出。花那么多的心思和工夫来打扮,结果只能站在十码以外供人远眺!是否希望男人老远的已经深深地爱上她们,到走近看明了真相,后悔无及,只有将错就错,爱她们到底?今天听侠君的话,才明白她们跟枪炮一样,放射力有一定的距离,这种女人,我一天不知要碰见多少,我恨死了她们,觉得她们要骗我的爱,我险的上当。亏得我生在现代,中国风气开通,有机会对她们仔细观察,矫正一眼看去的幻觉。假使在古代,关防严密,惟有望见女人凭着高楼的栏干,或者瞥见她打起驴车的帘子。可望而不可即,只好一见生情,倒煞费心机去追求她,那冤不冤!我想着都发抖。”

  说时傅聚卿打个寒噤。建侯笑得利害,不但嘴笑,整个矮胖的身体也参加这笑。

  陈侠君早吃完那块糕,叹口气说:“聚卿,你眼睛终是太高呀!我们上半世已过的人,假如此心不死,就不能那样苛求。不但对相貌要放低标准,并且在情感方面也不宜责备求全。十年前我最瞧不起那些眼开眼闭的老头子,明知他们的年轻姨太太背了自己胡闹,装傻不管。现在我渐渐了解他们,同情他们。除非你容忍她们对旁人的爱,你别梦想她们会容忍你对她们的爱。我在巴黎学画的时候,和一个科西嘉的女孩子很要好,后来发现她是虔诚的天主教徒,要我也进教才肯结婚,仿佛她就是教会招揽主顾的女招待,我只好把她甩了。我那时要求女人全副精神爱我,整个心里装满的是我,不许留一点点给任何人,上帝也是我的情敌,她该为我放弃他,她对我的爱情应该超越一切宗教的顾忌。可是现在呢?我安分了,没有奢望了,假如有可爱的女人肯大发慈悲,赏赐我些剩余的温柔,我象叫化子讨得残羹冷炙,感激涕零。她看我一眼,对我一笑,或脸一红,我都记在心上,贮蓄着有好几天的思量和回味。打仗?我们太老啦!可是还不够老,只怕征兵轮到我们。恋爱?我们太老啦!可是也不够老,只怕做情人轮不着我们!”

  马用中起身道:“侠君这番话又丧气,又无耻。时候不早了,我先走一步。李太太,建侯,谢谢您,再会,再会。别送!齐先生,再见。”曹世昌也同时说侠君的议论“伤风败俗”。建侯听侠君讲话,呆呆的象上了心事,直到马用中叫他名字,才忙站起来,和着爱默说:“不多坐一会儿么?不送,不送。”颐谷掏出表来,看时间不早,也想告辞,只希望大家都走,混在人堆里,七嘴八舌中说一句客气话便溜。然而看他们都坐得顶舒服的,不象就走;自己怕母亲盼望,实在坐不住了,正盘算怎样过这一重重告别的难关。李太太瞧见他看表,就说:“时间还早啊,可是我不敢多留你,明儿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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