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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


  (Ⅵ)

  近儒之主张应该分析经今古文的,或认今文为真而古文为伪,或认古文为优而今文为劣,虽立论相反,然皆以为今文古文之不同在于经说,而文字之差异与篇卷之多少尚在其次。窃谓不然。我以为今文古文之不同,最重要的是篇卷之多少,次则文字之差异;至于经说,虽有种种异义,其实是不值得注意的。略述鄙见如次:

  古文经中必须摒弃的是《笙诗》六篇,《逸书》十六篇,百篇《书序》,《逸礼》三十九篇,《周礼》,因为这是全属伪造的。还有,《春秋左氏传》,虽系取左丘《国语》改窜而成,并非全属伪造,但既改原书之分国为编年,又加上什么凡例书法及比年依经缘饰之语,则在“《国语》探源”之工作未完成以前,我们对于《左传》亦只能视同伪书。其凡例等等固必须摒弃;即其叙事之部分,虽非全属伪造,而伪造者亦必有之,故引用时必须审慎,与其过而存之也,宁过而废之,如此,庶不至为刘歆所绐。

  其文字之差异,固当以今文为正,但古文倒不是全无可取,也竟有应该用古文改今文的。因为今文虽真,却不能说没有传写之误;古文后起,遇到今文不可通的地方,往往加以修改。改错的固然不少,改对的也不能说没有。试举《春秋》为例:隐公二年之“纪子伯”,《左氏经》改为“纪子帛”,三年之“尹氏卒”,《左氏经》改为“君氏卒”,这是故意与《公羊经》立异,自不足信。但下举两事,实以改本为长:

  (ㄅ)成公“六年,冬,晋栾书率师侵郑”。《谷梁经》及《左氏经》皆改“侵”为“救”,是也。上文“五年,冬,十有二月,己丑,公会晋侯、齐侯、宋公、卫侯、郑伯、曹伯、邾娄子、杞伯同盟于早牢。”“六年,秋,楚公子婴齐率师伐郑。”下文“七年,秋,楚公子婴齐率师伐郑。公会晋侯、齐侯、宋公、卫侯、曹伯、莒子、邾娄子、杞伯救郑。”比事而观,知此数年中郑从晋,故楚伐之而晋救之。然则《谷》《左》所改者是也。

  (ㄆ)昭公“二十有一年,冬,蔡侯朱出奔楚。”“二十有三年,夏,六月,蔡侯东国卒于楚。”《左氏经》与《公羊经》同。《谷梁经》改“朱”为“东”,谓即“东国”,是也。不但比事而观,奔楚与卒于楚者可断其必是一人。且《史记·十二诸侯年表》明言鲁昭公二十一年奔楚者为蔡悼侯东国,悼侯立三年,卒,适为鲁昭公之二十三年。《管蔡世家》略同。是知“朱”实“东”之误字,下又脱“国”字也。《谷梁经》改“朱”为“东”,固是。但他不知增“国”字,而强为之说曰:“东者,东国也。何为谓之‘东’也?王父诱而杀焉,父执而用焉,奔而又奔之曰‘东’,恶之而贬之也。”这又与解“纪子伯”同样为可笑之论了。又,“奔而又奔之曰东”一语,文理不通!(又疑太史公所见之《公羊经》,“朱”字盖作“东国”二字,为未误之本,故《年表》与《世家》皆只有东国而无朱。其后伪造《谷梁传》者所见之《公羊经》,脱“国”存“东”,故伪《谷梁经》作“东”,而造伪传者即望文生训,发此可笑之论。又其后伪造《左氏传》者所见之《公羊经》,“东”又误为“朱”,故伪《左氏经》作“朱”,而造伪传者遂臆撰“楚费无极取货于东国,而使蔡人出朱而立东国,朱诉于楚”之伪事。太史公所见原本左丘《国语》必无此记载,故《史记》与《左传》不同。)

  古文家改今文经的文字,除因有作用而故意窜改者外,大可与郑玄、朱熹、王念孙、俞樾诸人之校改古书文字同样看待。古书传写,阙误必多,后人读之而觉其不可通,循其前后文义而增删移易其字句,此为校读古书者所应有之事。古文家造作伪经,固当排斥,然其改正今文文字之阙误,则不当一例排斥也。

  至于经说,则古文家与今文家正是一丘之貉耳。两家言作《诗》本义,言古代史实,言典礼制度,同为无据之臆测,无甚优劣可言。因为两家都是要利用孔子以献媚汉帝,希冀得到高官厚禄者,故都喜欢说孔子为汉制法,都喜欢谈图谶纬候。古文家之异于今文家者,仅在孔子以前又加了一个周公。这是因为古文家的始祖刘歆欲献媚新帝王莽,因周公摄位之传说最适宜于作王莽篡汉时利用的工具,故古文经说到处要抬出周公来,且特造《周礼》一书,凡莽所更法立制,悉在其中;如此,则周公为新制法比孔子为汉制法更为亲切有用,治古文经者当然可以得到新室之高官厚禄矣。经说愈多,则立学之机会亦愈多。西汉之世,今文《五经》博士已逐渐增至十四家。及刘歆伪造古文经,于是《左氏春秋》、《毛诗》、《逸礼》、《古文尚书》又得立于学官矣。新室虽不久即亡,而古文经与古文经说则并不随之而皆亡。那时治古文经者方自欣其得此与今文诸家相异之经说,可以获得立学之机会,故东汉之初希望立学者甚多。范升对光武之言曰:

  近有司请置京氏《易》博士,群下执事莫能据正。京氏既立,费氏怨望;左氏《春秋》复以比类,亦希置立。京、费已行,次复高氏。《春秋》之家,又有驺、夹。如今左氏、费氏得置博士,高氏、驺、夹,五经奇异,并复求立,各有所执,乖戾分争。(《后汉书·范升传》)

  这几句话,把当时那些治古文经者(驺、夹之《春秋》亦系刘歆所伪造者)希望立学的情状说得很明白。为什么希望立学?因为立了学则可以得到高官厚禄也。故古文经说之异于今文经说,刘歆之目的为媚莽,东汉古文家之目的为立学。刘歆既有媚莽之目的,特造《周礼》,又伪群经以证《周礼》,其经说尚可谓有一贯之主张。至于以立学为目的之东汉古文家,则其经说只在求异于今文家:或与今文说相反,或与今文说微异,或与今文说貌异而实同,或今文本有歧说而取其一以为古文说,如是而已。其与今文经说,并非截然两派,各有系统,绝不可合,如廖平之《今古学考》所云云也。(西汉的今文家,本就是用了这种手段来争到立学的,如《书》之大夏侯与欧阳立异,小夏侯又与大夏侯立异,《易》之孟京与施、梁丘立异,所以《五经》博士可以分到十四家之多。)

  近人或谓今文家言“微言大义”,古文家言“训故名物”这是两家最不同之点。此实大谬不然。今文家何尝不言训故名物?《汉书·艺文志》于《诗》有《鲁故》、《齐后氏故》、《齐孙氏故》、《韩故》诸书,于《书》有《大小夏侯》、《解故》诸书,都是言训故名物的。(汉师说经,“解故”以外,尚有“章句”。《书》之欧阳、大小夏侯,《易》之施、孟、梁丘,《春秋公羊传》,《艺文志》皆著录有章句之书。章句虽非专言训故名物,然亦非绝不言训故名物也。)至于“微言”“大义”,本是两词,近人合为一词,谓凡今文经说,专务发挥微言大义,而近代今文家亦多以发挥微言大义之责自承。其实此两词绝不见于西汉今文家的书中。最早用此两词的是古文家的始祖刘歆。他的《让太常博士书》中有云:“夫子没而微言绝,七十子终而大义乖。”又,《汉书·艺文志》为刘歆《七略》之要删,其篇首即云:“昔仲尼没而微言绝,七十子丧而大义乖。”是当以此两词归之古文家,方为适当耳。若云微言大义即指《公羊传》所言“《春秋》之义”,则《孟子》、《公羊传》、《史记》、《春秋繁露》中言及《春秋》之义,皆无微言大义之称。且古文家之刘歆亦曾造有伪《左》的“《春秋》之义”,即所谓“五十凡”等等是也。古文家何尝不言微言大义乎?微言大义两词既为古文家所创,则称“五十凡”等等为微言大义,更为切合,大概刘歆亦正指此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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