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之外国政府与中国臣民|瞿秋白

上海之外国政府与中国臣民

　　——上海纳税外人会议及中国市民之自由权（一九二五年四月一日）

　　上海市民曾经因为江浙战争[1]而力争撤退军队，废护军使，取消兵工厂，要求划淞沪为特别区，永不驻兵，不置军政长官——总而言之反对军阀的统治，争平民的政权；如今居然已经得了执政政府的允许，淞沪特别市正在组织了，军队亦已开始撤退了，兵工厂也交给上海总商会了。仿佛上海已经没有了军阀的统治。可是平民得着政权没有呢？大谬不然！原来上海的军阀统治原是无足重轻，上海市里的中国人民大部分还是受外国人的政府统治着；任凭你撤兵、废使、移厂都不相干，没有自由的仍旧是没有自由，受剥削的仍旧是受剥削。

　　这上海的外国政府是甚么呢？请看，他却也很“民主”的，完全是三权分立的制度：上海纳税外人会议[2]是立法机关，工部局[3]是行政机关，会审公廨[4]是司法机关：这一政府治下的中国人，是完全没有参政权的，虽然有一个纳税华人会[5]，但是只能送两名所谓“华顾问”到工部局去，甚么立法权亦没有。平时工部局便是最高的行政机关，租界内华人的身体、言论、集会等自由，他可以任意侵犯，征收税捐、管理交通及一切市政都在他掌握之中。会审公廨，不但是外人之享有治外法权[6]者的特别审判机关，而且是上海租界内的最高法庭，华人的刑民案件也统统归他审理，并无上诉机关。至于税捐的征收与否及法律章程等的审定，便完全归纳税外人会决定；于此可见上海租界已经实际上是居住上海且能纳税的外人的领土，他们是此地的主人翁，政府是他们——他们之上只有各国领事的领事团。

　　上海明明是中国的领土，何以忽然跑出这样的外国政府来呢？各帝国主义的国家自从五口通商条约[7]之后，对于中国的经济侵略便一天一天的利害起来，他们随时强迫中国订立一而再、再而三的不平等条约，攫取租界、领事裁判权、[8]警察权等——这些经济侵略的中心正是上海。所以独在上海，他们这种依据不平等条约的统治制度表现得最完全。吴淞口还停着许多外国军舰，租界内还驻着许多外国兵、外国警察，以保障他们这种统治。

　　中国的上海市里的中国人民，在这外国政府之下是丝毫自由权都没有的。这里外国人是治者阶级，是主人；中国人反是受治阶级，是臣民。难道这种帝国主义的统治比军阀统治好些？难道外国人治下的上海真是“乐土”？固然不错，军阀又是帝国主义者的奴仆，打仗不敢打到租界里来，抢掠不敢抢掠到租界里来，他们不敢侵犯洋大人的权利和天书、圣经般的不平等条约。固然，军阀战争时富豪财主要来托庇于这外国人的宇□。然而我们看一看在这外国政府之下的“乐土”究竟是个甚么样子？假使说军阀战争时中国商民要受损失，那么在这外国军舰、兵队、警察镇压之下的上海租界里，中国商民的利益又是怎样的保障呢？上海公共租界里的大工厂（五百工人以上的）总共一百〇一个，其中英、美、法的工厂却要占五十五个，外国工业，尤其是日本在华的纱业，尽在发展，几乎有一日千里之势；中国人在上海的实业四方八面都受挤轧，近年来亏本倒闭的华商工厂知道有多少！上海的海关以至码头的管理权，都在外国人之手；中国商货商铺的负担税捐却只有比外国商人多好几十倍。上海一埠，大的中国商家有几家？我们在英大马路[9]、黄浦滩一带只要略略看一看，便可以知道掌握上海商业金融的枢纽的，完全是外国银行及商行；中国商店只能仰他们的鼻息。假使说，在华界上的军阀会拉夫，会抢掠，会禁止人民的自由；那么租界上的中国平民的生活状况可是怎样呢？据工部局童工调查委员会自己的报告和提议，公共租界上总共有童工二万二千六百〇十名，在十二岁以下；这些童工的生活状况是非常之惨，成年工人当然不会好到什么地方去；只要想，连帝国主义者自己都要提议：“在四年内不得再雇用十岁以下的儿童，四年后不得再雇用十二岁以下的儿童：童工（十四岁以下的）每日工作不得过十二小时，每两星期必须有继续二十四小时的休息。”只见前此那二万二千六百〇十名的十二岁以下的小孩子，每天总要做到十三四甚至于十五六小时的工作，终年没有休息的！就拿提议中的“保护”童工法来说，十二岁的小孩子每天要做十二小时的工作，要两星期再有一天的休息。这是人的生活不是？这已经算是外国政府对于中国臣民的恩惠；还要看这上海的“外国国会”（纳税外人会）通得过通不过呢！在几万十二三岁孩子的身上榨出这些汗血来发展上海的“外国实业”，这比拉夫抢掠要残酷几倍！至于说人民的自由罢，租界上的中国人是否有政治结合、职业结合的自由？各种工会都不能公开，不用说远的，最近日商纱厂的罢工期间，各工会都不能存在在租界上；尤其是最近三四天内，平和洋行、隆茂洋行、江西路某货栈的男女工要求加薪，先成袜厂的男女工要求发欠薪，都被巡捕拘押弹压。政治集会简直等于完全禁止：上次女国民大会要在宁波会馆开会，讨论国民会议问题，都被巡捕房强力解散。至于中国人力车夫被外国人及巡捕虐待，更是家常便饭，上海人早已视为当然之事了。这比军阀统治下的兵士骚扰难道又“文明”得十倍百倍吗？

　　这种帝国主义的统治，居然安心忍受！帝国主义者却还要得步进步。

　　四月十五日纳税外人会——上海市政府的“外国国会”又要开会了，前去两年提出而未通的印刷附律，今年又要提出来了！帝国主义有种种不平等条约，有驻沪的海陆军，有巡捕在上海统治中国的臣民还嫌不够，几次三番要提出印刷附律来箝制中国人民的言论出版自由。现在上海市内不但各报略为登载些触犯巡捕房、工部局——外国政府的威严的消息，便要罚钱，而且居住上海市内的人读一本社会科学的书籍都受禁止（上海大学的检查[10]便是实例）。这种严酷的统治，帝国主义者还以为太宽，竟还要提出印刷附律来。照这附律，一切印刷品（凡属机印者一应包括在内）——报纸、小册、传单、小张招贴，以及载有公众消息事项评论意见等等纸类，其发行，主使印刷者、主使发行者都须向工部局将姓名住址注册。这种侵犯中国人民自由的法令居然要实行起来，居然要由纳税外人来审定通过。上海的外国人——帝国主义者，知道他们的统治“上海殖民地”完全以剥削与压迫为目的，知道这种剥削一定要引起中国人民的反抗，那些中国报纸、小册、传单，一定大多数是反对他们的（可惜实际上还不然呵！），所以定要实行这种严酷的法令。年来中国平民确是觉醒过来，反帝国主义和废除不平等条约的呼声一天一天高起来，帝国主义者实在是坐卧不宁；所以决计要向中国平民进攻。他们这样得步进步，势必致于将上海市民完全变成他们的牛马奴隶，不准自由的说一句话，自由的走一步路。上海市内的中国国民呵，究竟我们亡国没有？究竟上海是不是“乐土”？我们还能忍受这种地狱生活，这种帝国主义的统治么！

　　上海的中国市民呵！假使你们真是主张民权，反对军阀统治。那么，为什么你们不起来要求撤退上海的外国海陆军，要求废除租界，废除外国巡捕，废除领事裁判权……反对这种中国境内之外国政府，上海市里的帝国主义统治；至少你们应当起来反对上海外国政府这种严酷的剥夺中国人民自由的印刷附律！

　　原载1925年4月5日《向导》第109期

　　署名：双林

　　注释

　　[1]江浙战争，见本卷第119页注⑤。

　　[2]纳税外人会议，通称“纳税西人会议”。凡居住在上海公共租界范围内合格纳税之外人均为该会会员，约2千余人。会议议决租界地区预决算，商议与租界相关的大事，批准工部局所定之规则，工部局行使权力须对之负责，具有议会的权力。

　　[3]工部局，见本卷第11页注②。

　　[4]会审公廨，见本卷第20页注①。

　　[5]纳税华人会，1920年由上海公共租界纳税华人组成，名义上是争取参与租界市政。

　　[6]治外法权，一般是指国际上外交官、国家元首、政府首脑以及其他服务于国际政治机关的官员不受所在国或所在地法律管辖而享受的各项特权。

　　[7]五口通商条约，指1842年8月签订的《中英南京条约》，规定中国开放广州、福州、厦门、宁波、上海为通商口岸。

　　[8]鸦片战争后，外国在华侨民犯罪或成为诉讼被告时，不受中国法律制裁，由各该国领事依照本国法律“裁决”。这是帝国主义根据不平等条约的规定在我国享有的特权，称领事裁判权。

　　[9]英大马路，今上海南京路。

　　[10]上海大学是20年代国共两党合作创办的培养革命干部的高等学校。于右任任校长，邓中夏任总务长，负实际责任。1924年12月9日，上海公共租界当局派巡捕搜查地处西摩路（今陕西北路）的上海大学，抄去进步书籍报刊数百册。并由会审公堂判决该校校长交一千元保金，抄获书刊都被销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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