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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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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到哈尔滨的时候,还只听见一种谣言,说谢美诺夫横梗在满洲里赤塔之间,火车不通,只有专车能经过。我连日买俄文报看,起先消息还不清楚,后来过了不多几日,谢军和赤塔民军剧烈冲突的消息盛传,赤塔满洲里中间桥梁也已经毁坏了。天天去看陈总领事,他也迟迟无行意。于是才知道没有快走的希望。目的地还没达到,中途又生阻梗,实在很烦闷。三人之中不时发生退回北京的提议。哈尔滨生活程度异常之高,一间房二块钱一天,一顿饭——很坏很坏的——一元几角钱,我们三人一天至少五六元化费。看看天气又冷,天天坐在层冰严结的水晶宫里——窗子上的冰,一天一天厚起来,难得一天天气好,化得开的,——也是无聊的很。然而我们抱着坚决的意志,本当百折不回,商量又商量,决计静候时局,再定行止。 幸而不久就得到赤军占领赤塔的消息,听说远东共和国临时政府成立,满洲里方面战事虽还正在胜负未分之际,于我们却已有一些希望。因此大家也渐渐定心了。可是天天打听消息,延宕又延宕,一瞬已是十一月中旬。我们在哈尔滨居然住了这许多时——一直到再动身北进足有五十多天,——也正出始料之外。然而哈尔滨一游,恰可当“游俄”的绪言,我且略记当时的感想。 哈尔滨久已是俄国人的商埠,中国和俄国的商业显然分出两个区域。道里道外市面大不相同。道外是中国人的,道里是俄国人的。我们到哈尔滨时,俄商埠已经归中国官厅管理。道里也已设中国警察局。其余一切市政,俄国援向例组织市政会参与行政的。欧战后俄国商业一天凋零一天,市面差不多移到道外去了。日本人趁此机会努力经营,道里的市面几乎被他占了一半。俄国市面,从革命后新旧党争,常常纷扰,俄卢布纸币(帝国时代的)跌落得不成样子,日本金票骤起夺他的市面。以前哈尔滨商场向以俄卢布为单位,现在卢布跌落,日本金票几有取而代之之势,幸而中国银行(哈尔滨)钞票有信用,居然变成中国银元的单位,哈尔滨中交银行且发辅币票,新铜元,概为十进制度,很整齐不紊乱。所以当时中国人的经济势力还算站得住。然而其时中东铁路正在所谓国际管理与移归中国争论不决的时候,中东铁路关系哈尔滨甚大。——俄国人已完全失其经济上的威权,况且劳农及远东两政府屡次声明要归还中国,事实上俄国人在哈的经济权已经早就打破了一大半,中东路权的转移就足以证明,——可是日本人却趁此机会想取得中东路,日本人若得中东,哈尔滨就快变为日本的殖民地了。 我们从奉天到哈尔滨沿路触目惊心,都是日本人侵略政策的痕迹。日本连年经略西伯利亚,干涉俄国内政,扰乱珲春治安,其志不小,竭力想吞并满蒙西伯利亚,这一问题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解决呵。我们常和哈尔滨人谈起,凡当地红胡子出没的所在,差不多总有日本人的踪迹。 哈尔滨市面上居然也有日本警察。俄国势力倒了——旧俄帝国已死——日本却又来了。我们有时街上闲走,常常听说中国人欺侮俄国落伍兵士警察,日本警察就来干涉。哈尔滨有日本商品陈列所,日本报馆,杂志,对于哈尔滨市政,调查得比中国人俄国人都清楚。我们还到过一日本客栈,颂华和那客栈主人谈话,我在旁看着:那客栈主人——老妇的脸上,一丝一丝皱纹里却寻不出什么帝国主义的光线出来。妓馆饭馆,日本人开的也尽有,日人的经商确是精明,而且待顾客很和气,只有颂华有一次去看一日本新闻记者,和他谈起中东路问题,他却大显其狡猾的形容语气,——俄国人说:这些都是世界资产阶级的仆御,诚然不错。我们每天在小馆子吃饭,饭馆主人和我们也熟了,我因问他“为什么哈尔滨饭食这样贵?”他说:“呵!不用说。哈尔滨什么都贵。日本货便宜些。我们吃的米都是东京米。呵!贵得很!怎么比得我们山东。更不必说你们南边了。”原来南满横梗在中间,中国货物经过该路,化的运费非常之大,所以竞争不过日货。于是日货就充斥哈尔滨了。中国人所得苟延残喘的一点经济势力未必见得保得住呵!况且中国人的商业全靠几家火磨(面粉厂),当地的出产如豆,麦,油等,自从俄国断了通商关系之后,销路日隘,往南运去又非得经日本的南满铁路不可。如若中国不赶紧和远东恢复通商,结一经济同盟,其势决敌不过日本的帝国主义的。 中国人在哈尔滨经商的大半是奉天人山东人,多数是小商人。湖北人,宁波人也有,湖北人剃头的居多,宁波人是做西装裁缝或皮鞋的小手工艺。那地的中国人生活,上等人是半俄国化的,——很有些俄国洋行的西崽出身立致巨富的,现在还住着几层高的洋房,娶的俄国媳妇,其余就是北京去的官僚,奉天黑龙江去的武夫。下等人大半是纯粹北方式的生活。中国苦力大半是铁路工人,也有些组织,住的地方叫三十六棚。其余工人,佣工者大概生活还不十分艰难。其地工价非常之高——一半是俄国工会的功劳。我曾到邮政局去调查,据说每月中国山东直隶等省小工寄回去的钱,总数总在一万元以上。——也足见那工人生活勤俭能储蓄了。那地方南边人非常之少。那天我们同到一小饭馆吃饭,忽然听着苏州话,问起来,才知道只有这一家。灰色的中国人生活到哈尔滨更变成黑色的了。哈尔滨生活尤其有沉默静止的特征。全哈中国学校不过三四处,报馆更其大笑话。其中只有《国际协报》好些,我曾见他的主笔张复生,谈起哈尔滨的文化来,据他说,哈尔滨总共识字的人就不多;当真,全哈书铺,买不出一本整本的《庄子》,新书新杂志是少到极点了。上等人中只有市侩官僚,俄国化的商铺伙计。上上下下都能讲几句“洋泾浜”的俄国话——哈尔滨人叫做毛子话。然而他们下等社会静止的生活却依旧漠然不动,即使稍受同化,却又是俄国式乡下人的污糟生活。这种地方住着未免烦闷呵。 俄国人在哈尔滨的经营历年也不少。到现在道里及秦家岗一带差不多都是俄国人的生活。商铺也还有不少。俄革命后亡命者的白党,资本家将军都聚集在此地。成天在街上只看见俄国人,那些亡命的资产阶级却还是高楼大厦的住着,吃得饱饱的肚皮,和日本人鬼鬼祟祟串些新鲜把戏。各派俄国社会党在哈尔滨联络一中东路工党联合会,多数党少数党社会革命党都在一起,而以中东路工人联合会及哈尔滨城市工人联合会为实力上的后盾。哈尔滨的劳动运动,以这一联合会为中心点。他为俄国工人,青年,以及中国工人举办好些事业——教育卫生等。中俄两国民族的接近,确比日本人及其他欧洲人鞭辟入里得多。中国苦力心目中的俄国人决不是上海黄包车夫心目中的“洋鬼子”。下级人民互相间的融洽比高谈华法、华美文化协会的有些意思——他们大家本不懂得“文化”这样抽象的名词,然而却有中俄文化融会的实效。——不过并不是什么文明进步的意义罢了。 哈尔滨道里的俄国化生活使人想到上海天津等欧化景象,彼此截然不同。俄国的资产阶级,在哈尔滨盘据着中东路的要津,已经根深蒂固,如今一旦动摇,他们就起恐慌,阴谋诡计百出。革命后各处的俄国亡命客又都聚集在哈尔滨。于是哈尔滨,就变成俄国新旧党的纠葛地。新党(各派社会党)自有组织,努力于工人运动,和中国劳工结合。旧党分子也非常复杂,旧党机关报如《俄声》(Russky Golos)及谢美诺夫派报馆《光明》(Sviet)专和新党机关报《前进》(Vperiod)反对,差不多天天打笔墨官司。《前进报》总经理国尔察郭夫斯基(Gortha-kovsky),我们见过好几次,谈及中东路问题及工人运动,他常发很恳挚的言论,——已见那年《晨报》通信,现在时过境迁也不再及,——他为人非常蔼然可亲。常常发一种疑问:“俄国劳动人民对于中国国民未尝有丝毫的恶意,白党在哈尔滨勾结日本人暗杀新党首领,——国氏本是中东路工党联合会的会长,也曾遇过两次险,——不但扰乱治安,而且他们一旦得势,全满洲都成日本的殖民地,我们同是东方被压迫的民族,何以中国政府不知道果断实行而还是这样优容旧党,养痈遗患呢?”我们自己也不懂得,始终不能答复他。却有一次,我为好奇心所激发,以新闻记者名义去访《光明报》主笔。《光明报》是谢美诺夫的机关报;其时我听见谢美诺夫和赤塔军队打仗已连败数次,退到离满洲里不远的地方,而同时又有日本驻哈总司令赴满洲里的消息,我要知道谢军的实力,究竟如何,日本的接济能否维持他。所以去见《光明报》主笔探探他的口气,——或者间接能知道我们的行期:假使谢军确实预备退出满洲里,我们就可以动身了。他听我问到“谢将军”,他说:“呀,谢将军是真正的俄国民主主义者,可恨社会党,过激党胡闹。现在日谢同盟仍旧很巩固,不过满洲里形势异常……他们已另定有计划,换一方面或竟换一地点进行。可是‘谢美诺夫民主国’,如其成立之后,希望中国了解远东问题的重要,能和‘新俄’及日本结三国同盟,抵御美国的侵略……中东路,只有‘俄国’日本中国有过问之权,岂容欧美人插嘴……”我当时就知道他所说另一地点,或者是海参崴,也就不以为意。他说到“三国同盟”的时候,笑嬉嬉脸,放出油光闪闪的狸猫眼睛,不断的看着我……谈话非常之客气,真正资产阶级的招牌挂得起呵!现在谢军差不多一败涂地,也不过一场春梦罢了。 哈尔滨的大概情形,我在哈时所做的几封《晨报》通信也曾略略叙及。这是要专门调查研究的。我此地不过随便写几句感想,零乱无序,也无从整理了。 在哈等待出行的时期,非常烦闷心焦。每日出去访俄国朋友,调查调查俄国的工人组织,并且搜集些俄文书报,以为研究劳农政治的材料。寓所里龌龊污秽得很,坐不住,也常常出去散步。——似乎生活很不适意。然而眼前横着一种希望,也便耐心等候。初次和俄国党人接触,得着的教训,也就不少呵。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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