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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平凡的故事(2)


  ‘沈先生。那里说得上感激呢?’

  “我觉得这是我一生不曾有过的。这样更深人静,在旅馆里对着这般美貌的少女。我心里砰砰地跳,身体在被里抖个不住。若不是受着自尊心的宰制,受着头晕脑胀的痛苦,疲怠得动都不想动,说不定也许会疯狂起来。我无力的伸出手来,她退开了一点。我便问她:

  ‘我怎么在这里?他们呢?’

  ‘沈先生,你醉啦!太晚了,回学校里不便,我们就在这旅馆里开了几间房。他们把你安置在这间房里。现在他们统统在那边打牌去了。沈先生,你吐得多。酒吃得过量了。’

  “那时候我有点儿头痛口渴,叫她弄了仁丹,倒了茶给我吞下,又打手巾把给我开面。真的我很感激她的服侍。我舒服得多了。后来,我们又谈当天的事,谈人生,谈文字,谈主义,乱七八糟的谈。

  “我看她的态度很诚恳,又和我很好,我不能不告诉她。啊!这女子,态度的磊落,大方,谈论的风雅,真是令人惊叹。这女子并且又稳重。实际她的程度是很好的,常常有文章在校刊上发表。我这个当先生的,老实讲,除了博物学以外,恐怕也就不敢和她高谈阔论了。

  “第二天,我们回到学校里后,在我房子里谈天。

  ‘沈先生,放假后,怎样消遣呢?’

  ‘我打算到南京去逛逛。’

  ‘那真好极了。沈先生,我也正要到南京去看看我的哥哥,他在中央大学读书,那末,你什么时候动身呢?我们一道去。’

  “我想:假如真的和她一道去的话。打车票啦,吃饭啦,一路的费用,你好意思不拿钱出来,她是个学生,看样子也不是家里很阔。那时,我手中只有三十多块钱,这怎么济事?我就马上变计说:‘我还不能决定什么时候去,恐怕要在上海住几天。’以为这一下就开脱了。但她一步一步的逼着我问:

  ‘那末,沈先生,你住在什么地方呢?到上海?’这真使我为难了。我想骗她说在朋友家里住,又怕她真的寻到朋友家里来,教员带着女生旅行,这消息传出去,还成体统吗?我便闷燥的说:

  ‘我也许住在惠中旅馆。’她又钉住了说:

  ‘好,一定,我到惠中旅馆来找你。’

  “到了上海,本想当晚搭夜车到南京。恰巧有些事情没有料理好,也想起骗她是不对的。于是把事情料理好,又在朋友处借了点钱,这天晚上,我就住在惠中旅馆。那时,我觉察这女子是离不开我。好像是想趁着年假的机会。哼,中学堂里的女学生,爱上教员的很多,究竟教员比学生强不是,莫说别的,比方办事的能力,魄力,演说等等。哼……

  “果然,大约晚上九点钟光景,她带着行李到惠中旅馆来找我。并且热烈地欢迎。再则我心里又是这样忐忑地不安,也不敢在旅馆里久住。我告诉她搭明天的早快车。她说:

  ‘好,那我就用不着到别处去,带着行李不便,在这旅馆里住一夜得了。’

  “我在心里忖着——唔,我明白了!——于是我故意装着按电铃,关照茶房再开一间房的样子,她赶忙阻止说:

  ‘你是要茶房给我开一间房吗?不必了,我们在一间房里不成吗?你这里有沙发,多好啊!我睡沙发得了。’

  “我心跳得很厉害,不知道怎么办,但与其说心跳得厉害,不如说冲动得很厉害!我是简直没法子把自己镇压住了。啊!像这样大胆的勇敢的女子,我真少看见!反正没有谁知道,送上门来的货,人家不怕,我又怕什么呢?什么都不必去顾虑啦。

  “随后,我们到酒楼吃了一顿,也喝了一点酒。回到旅馆,我们和平常一样谈话,她打电话告诉她的亲戚,说明早搭车到南京。据她说是告诉她亲戚,在电话里,她说了许多话,但听不大清楚。管她呢?我怕什么仙人跳?在她的态度上,自然看不出她是坏女人,可是她不怎样庄严。我想!她这是肯和我住在一间房里,总不会有反客为主把我推出门外而奚落我侮辱我的事。那时候,我只是给一种未来的欢愉,欢愉梦境扰得十分心绪不宁。一切只好整静的忍耐着,忍耐到自然趋势的地步了。但我们坐了一会,谈了一阵,忽然她说头痛,心里难过。要我让她安静的躺着,绝对不要惊动她,也许是喝醉了掺着酒精的酒的缘故吧。我弄了人丹给她吃,倒茶给她吃,服侍她上床睡了。这是应该的。我要报答上次对我的情谊,我竭力制止我的粗野的兽性。我不安的躺在沙发上。我欢喜她有病,能够麻烦我一下,那末,我相信会使她由于一种求助的感激,得到事业的圆满的完成。哈,哈,我把那当成一种珍奇的事情啊!

  “看样子,她睡得很平安,我时时走近她的床,觉得她睡得很平安。是真的睡着了呢?是假装呢?是对于我的人格的试探呢?到如今我依然不知道。我每次走近她的床,始终不敢轻举妄动。我太爱她,我怕她,也不得不尊敬她,而且我也留着这点自重的人格作将来的地步,我不相信除了那时以后,便毫无机会的。

  “啊!那晚我整睡不着,醒着。

  “第二天绝早,她就起床了,我们匆匆的收拾好往车站奔。那次一路的用费,全是我负担的。在车中,她送了我一条绸手帕。我知道她很困难,借了三十块给她,她说开学时候,准可以还我。她问明了我在南京的住址,说过几天准来看我。

  “在南京下车的时候,不巧得很,看见她同班的男同学,才晓得他们也搭车到南京来。我便独自匆匆的走了。那是学校里的捣乱分子,一向和我不对的。他们说我是什么派的走狗,又说我加入了什么团。其实,我什么派什么团也不加入,而这个讨厌的家伙,时常就喜欢和高鸣鹤弄在一块儿。

  “在朋友家里等了好几天,没有见她来,真无聊的很。

  “是第三天的晚上了,我独自到秦淮河听了落子以后,就去戏园里听京戏,一个人很无味,回来得很早。正是暮色苍茫的时候,在路上,是那一条街,我现在记不清了。我觉得后面有三四个人不即不离的跟着我,很久很久的跟着我。在南京街上虽然是冷清的,黑暗的,但是首都啊,谁料得到呢?谁料得到发生意外的事呢?你猜怎么着?他妈的,我这一辈子也不会忘记那一天晚上。你猜怎么样?忽然有人从后面几步赶上来,插住我的喉,有的拖着我的腿,有的一拳一拳往身上送,妈的,喊又喊不出来。我不晓被什么鬼掐住了一顿。要不是后面有人来了。哼,说不定,我会……哼,那才不值得!他妈的,真险啊!我忍着痛,雇了车回来,对什么人都不敢提起,只当给鬼掐了一顿算了吧。我猜想那一定是高鸣鹤的同学干的把戏。妈的,他妒嫉,他是我的情敌。老子总有一天和他算账的。你看老子,总有一天……”

  “事后呢?”我坐了起来,愕然的问:“事后你和高鸣鹤怎么样?”

  “唉!莫提起,莫提起。除了在南京接过她的信以后,一直到如今,一直到如今,不知道她的消息。信是一封缠绵的感激的信。可惜没有她的通讯地址。我将它和手帕一起保存着。不但如此,就是半个月以后,我由南京回到学校,就没有接到学校里的聘书。大概也就是掐我的混蛋,画蛇添足的报告了学校当局了吧?他妈的,何处不可以混饭吃?这算不了什么?只是——唉!只是我现在还不能忘情高鸣鹤呀。”

  “你这奇遇,我倒是知道一点,可是你这险遇,我今天才晓得,看样子,你还是恋恋于她啦!何苦呢?快一年了,何苦呢?”

  “也不是怎样极怀恋她,不过一提起这事,总不能够不这样的。我觉得,在现代,恋爱只是有资本,没有资本只好忍耐,忍耐!”

  我痴呆的瞧着他,觉着他对于那奇遇至今还不甚了解,困顿到两三个月洗不起一次澡,还幻梦着资本的恋爱,我也无话可说了。

  对于衣服皮鞋等等是无法可想的,我那同乡只在漂亮的脸上涂好了雪花膏。这以后,我掏出两块钱笨重的往茶几上一掷,便步出澡堂了。

  月儿躲起来了,风在扬着威,在快到家门的时候,我那同乡颤抖的说:

  “谢谢你,朋友,今晚这个澡洗得真痛快!”

  “谢什么?只是你真的洗干净了吗?”

  二十二年四月十一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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