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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九


  【38.退却】

  把敌人的进攻击退之后,观音山上显得出奇地寂静。太阳在浓厚的乌云里挣扎着要跑出来,但刚一露头,又叫乌云淹没了。山鹰在天空中吃力地飞翔着。山顶上到处冒着一缕缕的黑烟,焦臭的气味到处刺得人鼻孔发痒。从山顶望下去,弯弯曲曲的珠江发出蓝色的闪光。代理中队长冼鉴到联队里开完会回来,用一种枯燥的调子对大家说:

  “老朋友,组织上已经决定,咱们要撤退了!”

  对周炳说来,这是一个不幸的消息,而且是完全不可想象的。他不假思索地说:

  “不,相反!咱们要进攻!咱们要出击!”

  他的和气的、好看的大圆脸因为生气而扭歪了,显出一种固执和轻蔑。冯斗和谭槟脸色苍白,垂头丧气。冯斗努力睁大了眼睛,说:

  “这就奇怪了!咱们并没有打过一次败仗,也没有丢过一寸土地!”

  谭槟也变得十分严肃,说:

  “就是饥饿和疲倦,也没有叫咱们失去勇气,咱们的战斗意志还十分旺盛!”

  冼鉴对大家解释道:

  “没有人敢怀疑咱们的勇敢和壮烈,没有人敢怀疑咱们对共产主义的忠诚,没有人敢怀疑咱们对广大民众的关怀和热爱,但是咱们必须有更大的勇气来对付目前的局面,来组织一次有计划的退却。咱们占领了一个大城市,但是咱们守不住它。这是事实,摆在面前的事实。”冼鉴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继续往下说:“这是多么不愉快呵!这是多么可惜呵!但是除了这一条路,也没有别的办法了!国民党那些反动老爷们联合了帝国主义,联合了一切反革命势力,可是咱们的力量是有限的。城市的居民还没有发动起来。乡下农民的红军又没有赶到。弹药、医药、粮食,都非常困难。再守下去,牺牲会更大,也没有什么意义。总之,是没有别的办法了!”

  冯斗坚持道:“要是广州守不住,咱们还能撤到哪里去呢?”谭槟也说:“不成问题,哪里也不会比广州更好!要是广州守不住,哪里也守不住!到那个时候,咱们又怎么办?”周炳疑惑不解地说:“咱们要是走了,剩下不走的人又怎么办?何多多家里就有七个孤儿,只有一个六、七十岁的何老太陪伴着,譬如说,他们该怎么办?程嫂子是个寡妇,她下面有个两岁的程德,她上面有个五、六十岁的程大妈,他们又该怎么办?又譬如说,三家巷里有个可怜的丫头,名字叫胡杏,今年才十三岁,她又该怎么办?这样的人,广州还多着呐,他们都该怎么办?咱们走,能把他们带上一道走么?”谭槟说:“那还用说?他们只能够留在广州!——要是留在广州,那还用说么?他们就要重新下地狱,悲惨到不能再悲惨!”冯斗说:“依我看,敌人一进城,就会把他们通通杀光,一个也活不成!”

  冼鉴轻轻抚摩着他的步枪,做了一个苦笑的表情,说:“你们说得都对。可是咱们如果把教导团、警卫团、工人赤卫队、农民红军都拿去拚了,一个一个地打光了,那就怎么样?他们不是更加悲惨,更加活不成了么?咱们如今撤退了,还保存了一些人,将来还有个希望。要是一下子搞光了,就连希望都没有了!刚才在联队部讨论的时候,我也和你们一样,老想不通,——别的队长想不通的也很多。咱们广州的工人从来只有前进,没有后退的。咱们扯起了铁锤镰刀的大红旗,咱们又怎么能够把它收下来?这不是给咱们广州的工人丢脸么?我也想过:咱们一撤退,那么,什么都毁了!家也没了,工也没了,工农民主政府也没了!咱们有什么路可走?后来想通,就觉着不对,不该那么想。撤退是一条唯一的生路!咱们最大的本领就是团结一致。咱们进攻就一致进攻,防守就一致防守;干就一起干,走就一起走。这样,咱们就有巨大无比的力量。想通了之后,我就愉快地服从了!”冯斗说:“那自然没有疑问,我就是通一半,也是要服从的!”谭槟说:“没问题,就是完全不通,我也绝对服从!”周炳脸讪讪地说:

  “在我表示服从之前,我还是愿意把问题先弄清。冼大哥说的话就是再有道理,我现在还是不愿意去承认。不过其中有那么一段,倒是千真万确的!冼大哥刚才说过:‘咱们一撤退,那么,什么都毁了!家也没了,工也没了,工农民主政府也没了!咱们有什么路可走?’这一段话对!咱们没有了工农民主政府,那么,一切美丽的希望都成了泡影!昨天在西瓜园宣布的神圣的政纲都成了空话!国民党打不倒,军阀打不倒,帝国主义也打不倒,劳动人民也没有什么自由!工人还得做十二小时的工,工资还得减少,失业、饥饿、压榨、迫害还要变本加厉!省港罢工工人还得流落街头,改组委员会还要横行霸道,白色职工会还能任意欺凌工人,出卖工人!农民还是得不到一寸土地!士兵还是叫人拿绳子捆着,押到前线上去给军阀争地盘,当炮灰,葬送性命!大财主、大买办、大官僚还是日进千金,腰缠万贯,花天酒地,大厦高楼;穷苦的人们还是吃没吃的,穿没穿的,住得像鸡窝,病了等着死!这不是什么都毁了么?这不是没有什么路可走了么?其实,这么一来,——古往今来的烈士们的鲜血都白流了!从进攻国民党公安局的时候起,李恩、杨承辉、何锦成、孟才、杜发,还有张太雷同志,还有其他许多人,他们的性命都白送了!无产阶级革命就算完结了!……唉……唉……起来,饥寒交迫的奴隶……”最后,他叹了几口气,就低声唱起《国际歌》来。冼鉴趴在临时工事上,冯斗和谭槟都坐在地上,他们都用手抱着步枪,同时抱着脑袋,好像不胜悲伤的样子。

  突然之间,冼鉴从工事上跳了起来,扭转身对大家说:“革命是一辈子的事,怎么就算完结呢?就算咱们牺牲了,还会有千千万万的后一代来干,一直到成功为止!有咱们党在,革命就永远不会完结。周炳,不要学知识分子那种别扭腔,寒酸话,倒是要记住孟才师傅跟你说过的话!在什么地方,在东堤——不错,在东堤说的。他说,‘如今虽然成立了工农民主政府,看样子,困难还多得很。你想实施那些政纲,你就不能不流血牺牲,为那些政纲的实施来奋斗!路还远着呢!’孟才师傅说得对,路还远着呢!你们都着什么急!他这个人慷慨明亮,当真是个英雄好汉的模样!我说,咱们这个时候的人品,就该像他这样的人品!不要粘糊糊的,像个多愁多病的妇道人家!”

  大家听了冼鉴这番话,觉得很有道理,就都不说什么。其中只有周炳,虽然也觉得冼鉴的话很有道理,也没再说什么,但是心里总还犯着嘀咕。他想道:“为什么妇道人家就一定多愁多病?这个其实也不尽然。”后来他想起他的哥哥周榕:“这时候,不知道他怎么想法!真的,他如今在干着什么呢?他是不是还活着?”以后他又想起许多别的人来:“那指引我参加工人自救队的麦荣大叔,自从武装起义以来就没见过他的面,如今到底怎样了?还有那金端同志,还有工农民主政府和红军总司令部的许多同志,还有古滔、关杰、区苏、区细、区卓,还有丘照、邵煜、马有、陶华、王通、马明这许多人,他们是不是都还活着?他们是不是都还在人间?他们是不是和我一般苦恼?”

  正在这个时候,敌人的机关枪又疯狂地扫射过来,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响个不停。赤卫队员们躲在工事后面,不理他们。不久,敌人又吹着冲锋号,向观音山冲上来。等那敌人来到面前,赤卫队员一齐从工事里面冲出去,挺起刺刀,对着敌人的胸膛直戳。第一百三十小队也不约而同地和大家一齐行动。谭槟诙谐地说:“好吧,让我来砍倒他五、七个,然后再撤退不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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