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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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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甚至想到幸福之神一定会给他们带来五彩绚烂的礼物:他爸爸周铁会增加工资,他三姨爹区华接受的皮鞋定货会忙得做不过来,他表姐区苏每天可以缩短两小时的工作时间,他哥哥周榕可以回到原来的小学里去教书,他自己可以回到中学里去念书,何家的丫头胡杏可以解放回家去种田。至于他大哥周金和他表姐区桃的坟墓,大概可以很快就修建起来,墓前竖起庄严高大的石碑,碑上写着烈士的名字和事迹,让后来的人们去景仰。三家巷中,他和胡杏亲手种的白兰花将会长到他家的屋檐那么高,那白玉雕成一般的花朵将会开得比今年多两三倍,那浓郁的香味将会使人们觉得生活更加美好。 区苏抽出中午休息的时间来给他们买买东西,送送信,收拾收拾房间。这天没有什么可做,看见他两兄弟堆着一大堆换下来的衣服不洗,她就拿了木盆,端了张小凳子,在横院中替他们洗起来。周炳把红军快回广东的消息,以及红军回到广东以后,世界上将要发生什么变化等等,都和区苏说了,还加上问她道:“要是取消那个每天延长工作时间两点钟的规定,你拿什么来谢我?”区苏说:“又不是你来取消规定,我谢你做什么?”说完,她就张开两片薄薄的嘴唇,缩起那个小小的鼻子,在快活之中还是十分正经地笑着。周炳看着她,觉着她是在一天天瘦下去。前两年,她的身材和区桃差不多,是又苗条、又丰满的,现在变成细细长长的,显得又高、又单薄了。他暗暗替她担心,嘴里却没有说出来。区苏洗完衣服,要走了,周炳忽然想起一件事,就对她说: “表姐,你替我给阿婷捎个口信好不好?” 区苏迟疑地把他从头到脚看了一遍,然后坚决地拒绝道:“不行。咱舅舅吩咐过叫我不要上三家巷去,我已经好几个月不上那边去了。阿婷的事情,你还是收了心吧。人家高门大户,三朋四友的,你不能太当真!”说完,就带着一种刚好让周炳看得出来她是生了气了的面容走掉了。周炳百无聊赖,就走出门去闲逛。他拣人少的地方走,信步向“南石头”那个方向走去。走到凤安桥附近,忽然碰见一个五十来岁、肩上挑着一担箩筐的老大娘,周炳立刻迎上前去,甜甜地叫了一声“干娘”。 原来住在芳村吉祥果围后面竹寮里的冼大妈,正从“下涌”渡口过江到河南来。他们一道步回济群生草药铺,冼大妈把当日周金如何不幸被捕的情形,后来她听黄群说周金遇难,她心里怎样难过,怎样整整哭了一夜的情形,一面走、一面对周炳说了一遍。在生草药铺里,周炳又求她带口信给陈文婷,她也满口答应,坐了一会儿才走了。 冼大妈也顾不得去收买菜脚下栏,挑了箩筐就过江。到了河北,按着周炳说的地址找着三家巷;又按着周炳的意思,不找陈文婷,却假冒震南村来人的名义找到了胡杏。胡杏一见这位老大娘,说是震南村来的,自己又不认识,正在满腹狐疑,后来和她坐在大门口的石凳上细谈,听说是周炳那里来的,才明白了。冼大妈告诉她,周炳想约陈文婷明天晚上八点钟在第一公园西北角会面,要她把这句话转告给那位小姐。当天下午,胡杏瞅着陈文婷下课的机会,在陈家门口把周炳的约会非常忠实地转告了她。陈文婷听了,满脸通红,低声向胡杏道了谢,进门去了。 第二天下午,周榕有事情要到附近的乡下去走一趟。临走之前,他违反了平常的习惯,非常严厉地吩咐周炳,要他守在家里,连大门口都不要出去。他又告诉周炳,最近时局很紧张,国民党正在拚命抓人,李民天就叫这种白色恐怖吓坏了,开了小差了。周炳痛苦地沉默着。过了许久之后,他才试探着说:“白色恐怖我倒不怕。今天晚上,我想到公园去散散步,难道那也不行么?”周榕非常果断地说:“那也不行!你应该知道咱们的处境是什么样的一种处境。到公园去散步不是目前要做的事儿。”说完就走掉了。 吃过晚饭之后,踌躇再三,翻来覆去地想,想烂了心肝,周炳还是下不了决心。最后,他想:“不管怎么说,总应该和陈文婷会一次面!”就从座位上跳了起来,胡乱穿了衣服,三步两步冲出门口,莽莽撞撞地走到大基头,从那里过了江。到他快要走到第一公园的时候,他的心跳动得那么剧烈,以致他的四肢都不停地发抖。惠爱路和维新路交叉的十字路口当中竖着的公共时钟,正指着八点过五分。他的脚步加快起来。他身旁的任何东西,他都没有看见。准备好了几句出色的抱歉的话之后,他像一支箭似地飞进了灯光幽暗的第一公园。从八点十分到十点十分,他在公园里到处旋转着,像一只失去了舵的船。连一块路边的小石头,他都仔细看过了,就是不见陈文婷的踪影。他判断这是由于他误了时间。最后,他不得不抱着对陈文婷犯了严重罪行的心情,懊丧地离开了第一公园。 【29.冰冷的世界】 台风一来,秋高气爽的南国就变成一个阴阴沉沉的愁惨世界。鲜明艳丽的太阳叫横暴的雨点淋湿了,溶化了,不知掉到什么地方去了。风像一种恐怖的音乐,整天不停地奏着。花草仆倒在地上。树木狂怒地摇摆着,互相揪着,扭着,骂着,吵嚷不休。满天的黑云像妖魔一般在空中奔跑,使唤雷、电和石头似的雨点互相攻击。它们慢慢去远了,把广州的光明和温暖都带走了,但从白云山后面,另外又有些更沉重、更可怕的,一卷卷、一团团的黑云追赶上来。 这样子,周炳孤独地面对着一个冰冷的、潮湿的、黑暗的世界。他觉着四肢无力,沉闷而且疲倦。他想找一个人问一问自己的脸色怎样,是不是生病了,可是他发现自己的周围,连一个人影儿也没有,这横院子竟把他和人间社会隔绝了。他曾经几次走到窗前,对着那铺满雨点的玻璃照一照自己的脸,但是除了照出自己接连打了几个哈欠之外,什么也没有瞅见。他拧着自己的脸,捶打自己的胸膛,又觉着都是好好的,什么病痛都没有。他在窗前瘫了似地坐下来,拚命回忆从前的、热闹的景象。他想起他二哥周榕在中学毕业,行了毕业礼那天晚上,在三家巷中举行盟誓的场面。 他想起几年之后,他们都长大成人了,在旧历除夕的时候,像孩子似地在街上卖懒。他想起那一年的旧历人日,他们朋友兄弟,姐姐妹妹在小北门外游春,区桃在那一天获得了“人日皇后”的荣誉称号。他想起在省港罢工的时候,十万人在东校场集合,开那样动人心魄的示威大会。他想起每天吃饭的时候,大家挤在饭堂里兴高采烈地叫、骂、吵、嚷。他想起他自己给他们上时事课和识字课的时候,他们表现得多么热心,粗鲁,又多么能干,聪明。他想起他自己给他们演戏或者开音乐会的时候,他们是多么会欣赏艺术,又是多么会玩会乐。他凄然发问道: “这不是叫做幸福么?这不是理所当然的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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