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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一


  她的两手就放得非常柔软。周炳说:“小桃子,给你老师轻轻笑一个。”她就浅浅一笑,露出两个难得的笑窝。周炳说:“这样正好,不要动了。”她就一点也不动弹,好像一座大理石的雕刻一样。她的敏捷的动作和控制筋肉的本领,叫周炳暗暗吃惊。到这个时候,他才真正地看出来区桃到底有多美。在那张杏仁样的脸上,永远放射着那种惊人的魅力。五官是经过巧手雕刻出来的,非常精致。长长的凤眼含着饱满的青春,温柔和勇敢,配上窄窄的眉毛和长长的睫毛,显出自然的美丽,没有一点矫饰的痕迹。她的身材和四肢,是那样的合度,并且富于弹性和姿态,使她具有一种说不出来的美妙。

  区桃看见周炳那眼睁睁的怪模样,就忍不住笑倒在床上说:“你怎么这样看我?敢不是发了神经?”周炳连忙分辩道:“我怎么发神经?画像就是要这样看法,才画得出来!”其实这句话他并不完全老实,他看区桃和画区桃完全是两回事。如果单要画,他满可以闭上眼睛把她一点不差地给画出来的。

  正当区桃倒在周炳床上笑做一团的时候,他们的舅舅,那当中医的杨志朴也在这一天来姐姐家拜年。区桃斜眼瞥见一个身材矮小、满脸胡须的中年男子站在神楼底的趟门的门框当中,吓的一翻身跳了起来。周炳垂着手、躬着身叫了一声舅舅,她也跟着叫了一声舅舅。杨志朴鼻子里唔了一声,深不可测地笑了一笑,就走到后面去了。他一进周杨氏的房门,就跟他的老姐妹们开起玩笑来道:“哎哟,好齐全。这正是傻子碰了钉子,钉子吃了辣子!恭喜,恭喜。”区杨氏骂他道:“哥哥你老没正经,谁是辣子?”

  杨志朴挤眉弄眼地用嘴巴描了一描小院子对过周泉的房间,周杨氏说:“没人。早出去了。”他才说道:“我刚刚经过神楼底,他俩那么情投意合,叫我一眼就看穿了。不怕我当舅舅的说,就是二姐跟三妹你两家该做了亲,把阿苏配给阿榕,把阿桃配给阿炳才好,再也没有这样合适的了!”陈杨氏说:“可不?我也是这么说!”区杨氏抢着说道:“怎么?我可不答应!区家的姑娘没处塞了?都断了给周家?”她的话虽然说得厉害,脸上可是带着笑容。周杨氏像佛爷似地慢慢说道:“舅舅跟三妹一见面就斗口角,都是为老不尊。我跟你们癫什么?我一点主意也不拿,孩子们心爱怎样就怎样。”杨志朴点头称赞道:“噢呵,看二姐。贤德,贤德!”区杨氏说:“别高兴,她说你为老不尊呢!”

  在神楼底里面,区桃坚持要到神厅外面去画,免得再有人来撞见,不好意思。周炳坚持不肯。区桃快走到神楼底门口,周炳连忙赶上前,双手抱住她,把她连抱带拉地拉到床前,让她坐在原来的位子上,口里连声说道:“不怕人看,不怕人看。我有办法,我有办法。”没完,就缓缓地把趟门拉上,把窗帘子也拉上,坐在凳子上,继续给她画下去。区桃经过这一场扰乱,脸也红了,心也跳了,坐在床上不动,可是嘴里却说:“不画了,不画了。坐的把人都累死了!”周炳专心一意地画着,没有睬她。不大一会儿,画好了。周炳觉着画得很像,又很漂亮,就得意洋洋地拿着画像坐在她身边,两个人一齐看。周炳说:“你看像不像?”区桃说:“像什么呢?连一点也不像!我哪有这么漂亮?”周炳单纯地笑着说:“她已经不错,你比她还要好得多!”说完,对着那画像深深地吻了又吻。

  区桃的脸又红了,笑窝一隐一现地跳动着,心忙意乱地对着周炳问道:“你这是什么意思?”周炳爽朗地说:“我要跟她在一起过活一辈子。除了她,我没有知心的人。我们会快活一百年,天天都像今天一样!革命也快要成功了。打倒军阀,打倒帝国主义之后,咱们这一代,不是最幸福的一代么?我觉着我完全是一个无忧无虑的人。一天对着她十二个时辰,我们的日子会美满得不能再美满!”区桃的杏仁脸儿跟真的桃花一样红了。她有那双激动的,充满了幻想的眼睛望着她的表弟说:“是么?真是这样么?你说的都是真话么?咱们这一代是最幸福的一代么?”周炳十分自信地说:“那当然。难道你不这么想?难道你还能有另外的想法?”

  区桃把身体靠在周炳胸膛上,摇着头说:“不。我是跟你一样想的。可是,我想得没有你那么容易。”周炳说:“为什么?你看见了什么障碍么?”区桃斜斜地抬起头,向后仰望着他道:“也没什么。也不知是障碍不是障碍。我觉得人们不大齐心。像我爸爸——你三姨爹,像文娣表姐,像文婷表妹……”周炳坦率地笑着说:“那不要紧。十个手指还有长短呢!只要文雄哥,守仁哥,民魁哥,子豪哥这些人,大家齐心就行了。只要你和我,咱俩齐心就行了!”区桃又害臊起来了。她低着头,用蚊子一般微弱的声音重复着他的语气道:“你和我?你是真心的?你问过你妈妈——我二姨妈没有?”

  【15.风暴】

  白云山上的浮云时聚时散,晃晃眼又过了几个月,到了阳历六月下旬了。六月二十三那天的下午,一会出太阳,一会阴天,下着阵雨,十分闷热。陈万利吃过中饭,略为歇了一歇,也没睡着,就爬起来去找何应元。他走进何家的大客厅,没有见何五爷,却看见何守仁、李民魁和他的大女婿张子豪,在那里坐着。客厅十分宽敞。南北两边是全套酸枝公座椅,当中摆着云石桌子,云石凳子。东面靠墙正中是一个玻璃柜子,里面陈设着碧玉、玛瑙、珊瑚、怪石种种玩器;柜子两旁是书架,架上放着笔记、小说、诗文集子之类的古书。西面靠窗子,摆着一张大酸枝炕床,床上摆着炕几,三面镶着大理石。炕床后面,是红木雕刻葵花明窗,上面嵌着红、黄、蓝、绿各色玻璃。透过玻璃,可以看见客厅后面所种的竹子,碧绿可爱。

  陈万利是熟人,就随意躺在书架旁边一张酸枝睡椅上,和他们几个后生人拉话。他说:“人家今天又有示威大游行,你们年轻人不去出出风头,却躲在这里做什么?”张子豪、何守仁笑笑地没做声,李民魁打趣着说:“那么,你老人家为什么又不去凑个热闹?”陈万利装出愤激的样子说:“我是想去,可是你们要打倒我。你们不是整天嚷着要打倒买办阶级么?”李民魁顺着他的语气接上说:“正因为这样,我们就不去游行了。我们犯不着去给共产党捧场!”陈万利想了一会儿,才缓缓说道:“按那么说,这回香港罢工回来的工人,都是共产党么?”何守仁见大家不做声,就说:“话虽不能那么讲,可是共产党煽动了这次罢工,那是无可否认的。”

  陈万利鼻子里嗯了一声,再没说什么。后来他转向他的大女婿说:“子豪,我还没仔细问你,到底你们东征得好好地,为什么又班师回朝呢?”张子豪说:“爹,你不是亲眼看见的么?咱们要打刘、杨呀。”陈万利说:“滇、桂军开烟开赌,果然是军阀,该打倒。陈炯明呢,你们打倒了没有?”张子豪笑嘻嘻地说:“打倒了。”后来又赶快加上说:“差不多!”陈万利豪迈地大笑道:“我说了,你们这叫做枉费心机。一个小军阀都打不倒,还要打倒什么帝国主义!见过什么是帝国主义没有?我看赶快班师好。人家外国飞机、大炮、坦克、军舰是和你来玩儿的!”谈到这里,几个年轻人没和他多说,就退出客厅,走到对面何守仁住的书房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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