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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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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盟誓】 约莫到了晚上九点钟的光景。银河当空,星光灿烂。四面的街道非常寂静,城外的虫声一阵阵地传到三家巷来,昏黄的电灯也放出了银样的光辉。浑身疲倦的铁匠学徒周炳送完表姐区桃回来之后,躺在石头长凳上都快要睡着了,忽然叫一阵杂沓的皮鞋声惊醒,一翻身坐了起来。有七、八个青年人,三三两两地,一面高声谈笑,一面走进三家巷来。他们之中,有五个是男的,都是应届的中学毕业生,年纪也都在二十上下;有两个是女的,年纪在十七八之间,还在中学念书,一个是周家的大姑娘周泉,一个是陈家的二小姐陈文娣。他们都在学校里参加了为本届毕业同学举行的欢送会,如今正在兴致勃勃地步行回家。走在最前面的,是年纪比较最大的李民魁。他是番禺县一个相当有名的地主的儿子,今年二十一岁,长得浓眉大眼,国字脸儿,魁梧出众。这一群人里面,只有他不属于何、陈、周三姓的家族,也和他们没有任何亲戚关系。 他一面走,一面和跟在他后面的张子豪、何守仁两个青年说:“唉,今天晚上真有意思,真有意思!你们说不是么?”后面两个人对他不约而同地做了一个会心的微笑,点点头,没说什么。张子豪是陈家的大姑爷,出身于香山县一个地主家庭,和陈家大小姐陈文英结了婚,并且已经生了一男一女两个孩子。在这一群人里面,只有李民魁和他,是有了家室孩子的。何守仁是何家的大少爷,生得短小精悍,如今正在狂热地追逐陈家的二小姐陈文娣,但是还没有什么眉目。他们的后面,是陈家大少爷陈文雄和周家大姑娘周泉一对,如今正手臂扣着手臂,身体靠着身体,一炉火似的,默默无言地走着。 他们都觉着语言在这时候是多余的,考虑走到什么地方去也是多余的,就这样走着,一直走着就好。那走在最后面的两个人,是陈文娣和周榕。他们和陈文雄、周泉一样,也是一对表兄妹;他们和陈文雄、周泉不一样,是他们没有手臂扣着手臂,没有身体靠着身体,却偷偷地互相握一下手,偷偷地互相依偎一下,又赶快偷偷地分开,显出一种若即若离、难舍难分的样子。 大家走到三家巷的正中,何家和陈家交界的地方,本来应该分手,道晚安的了,可是大家都不愿意在这样美满的时刻分手,就都自然而然地,疏疏落落地,在东墙下面的几张石头凳子上坐了下来。不用说,每个人的心里都充满了幸福的感觉。每个人都觉着有一个五彩绚烂的世界,在前面给自己领着路,几乎一伸手就摸得到。不消说,整条三家巷是属于他们的,就是整个广州市,整个中国,哪怕说大一点,整个世界,都是属于他们的了。他们要在今天做的事情,都已经做完。但是他们总感觉到还不满足,还有剩余的精力没有使用出来,还该做点什么。李民魁站起来,向前走两步,然后扭转身,摊开两手对大家说: “无论如何,咱们今天既然离开学校,就一定要把中国治好。这是确定不移的。这虽然只是一种抱负,但是从今天起,发愤为雄,一定会达到目的。”大家都附和他的快言壮语。张子豪说:“李大哥说得一点不错。如今中国的局面太乱了。反正已经十年,还是民不卿生。咱们要不做出一番事业来,也算白活世上枉为人。人生那样,也就没有意义!”何守仁接上说:“官场黑暗,国势一天比一天弱,世界又都是只讲那强权,不讲那公理。看着这样的情形,咱们不来管,叫谁来管?” 周炳一直坐在巷子尽头,枇杷树下那黑暗的角落里看着,听着,看得出神,也听得出神。大家都没有留意他,都把他忘记了,他自己也把自己忘记了。他对于哥哥姐姐们的这种凌云的壮志,觉着无限的钦佩。使他感到有点美中不足的,是他们光管那些国家大事,而对于他所受的不公平待遇,比方读书问题,却一个字也没有提到。正想着,他见他二哥周榕从座位上站起来了。周榕也像李民魁那样,走前两步,扭转身,对着大家。电灯的光辉像水银一样倾泻在他的雪白的斜布制服上。他缓慢地微笑着对大家说: “是呀,如今老百姓正处在水深火热之中,这是千真万确的。年年兵荒马乱,你砍我杀。如今又要打广西了。砍来砍去,还是砍在老百姓身上。一个都督倒了,换来另外一个,还是都督。不然就叫督军,也是一个样。除了烧杀抢劫、奸淫掳掠之外,谁还把黎民百姓当人看待?工人做工活不成,农民种田吃不饱,学生念书念不上,女同胞受宗法礼教束缚不能自由。咱们就是要来打这个抱不平!有咱们大伙儿齐心协力,还有什么不成功的道理?”他一说完,大家一阵融洽的笑声,纷纷赞成道:“是的,是的。说得对,说得对。”因为他提到学生念书的事儿,周炳听了,更加带劲儿,心里面悄悄说道:“你看,还是咱二哥行。”在那一阵低沉的人声之后,周炳看见陈文雄挥动起他那两只特别长的胳膊,沉着有力地说: “这就是为什么人才那样可贵!为什么青春那样可贵!咱们有能力,有青春,有朝气,那是锐不可当,无坚不摧的!咱们看三十年之后吧!到了一千九百五十一年,也就是到了后半个二十世纪,那时候,三家巷,官塘街,惠爱路,整个广州,中国,世界,都会变样子的!那时候,你看看咱们的威力吧!世界会对着咱们鞠躬,迎接它的新的主人!”这一番话把大家说得更加踌躇满志,纷纷表示赞成。一直到现在为止,周泉和陈文娣这两位少女都是并排坐着,听着,满脸绯红,像喝醉了似地傻笑着,对于哥哥们的事情,一直没有插嘴的。 这时候,周炳看得出来,她们之间大概发生了什么事情了。陈文娣年轻一点,正要从座位上站起来,周泉年长一点,拚命使劲拽住陈文娣,不让她站起来打扰那些正在以天下为己任的中学毕业生们。可是表妹的身体结实,劲儿又大,她哪里拽得住呢?眼见得陈文娣一下子挣脱了表姐的手,用一种非常美丽的姿势跳了出来,她那雪白上衣的前摆在夏夜里飘动了一下,迅速地、服帖地落在那黑色的短裙上面。她像唱歌似地说道: “大哥,你说得多好呵!你叫人多么兴奋呵!可是咱们该从哪里着手呢?要挽救咱们可爱的祖国,我宁愿牺牲一切。为了自由,为了幸福,我什么都可以不顾。可是我该做些什么呢?”陈文雄和张子豪听着,没有做声,差不多同时举起手去解开了白斜布制服领子上的扣子。天气实在太热,他们的领口都叫汗水打湿了。周泉埋怨表妹过于冒失,拿那双白帆布胶底鞋轻轻顿着地。周榕瞪着有点愕然的眼睛望着她。何守仁连忙奉承地接上说:“对呀。陈君年纪虽小,极有见地。咱们应该从何着手呢?”李民魁一直站着,没有回到座位上,这时候,他觉着自己应该出来说几句话,他说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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