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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家正在得意留连的时候,忽然有个姑娘唉呀一声惊叫起来。大家回头一看,原来是青云鞋铺的少东家林开泰正从外面挤进来。他一面往女孩子们中间乱挤,一面动手动脚,极不规矩。大家没奈何,只得陆续走散,避开了他。站在一旁的周炳、区细、区卓跟他们的好朋友丘照、邵煜、马有、关杰、陶华,都气得目瞪口呆,心中不忿。周炳想说句什么话儿,把人们留住,可是怎么的也说不出来,只瞪着眼儿干着急。区苏、区桃两姊妹也不理那林开泰,只顾点上香烛,祭拜七姐。拜完之后,两姊妹一人一个蒲团,并排儿跪在香案前面,区杨氏一个人给一根针,一根线,叫她们两个人同时穿针,看谁穿得快。区桃露出洁白整齐的牙齿,把线头咬了一下,用手指把线头拈了一拈,跟着,只见她的小脑袋微微一低,她的细眼轻轻一眨,小手指动了一动,就把线穿进针孔里,站了起来。那动作的轻巧敏捷,十分好看。大家正看得入神,忽然林开泰在旁边浪声浪气地叫起好来。大家都吃了一惊。区桃生气了,脸红红的,鼻尖上冒出汗珠子,站在八仙桌旁边不动。林开泰走到香案前面,伸手就去抓那朵莲花。区桃忍无可忍,就大声吆喝道:

  “不许动!那是莲花!”

  林开泰嬉皮笑脸地说:“怎么莲花就动不得?就是桃花,我也要动呢!”说罢,就用手把区桃那娇嫩的脸蛋拧了一下。区桃受了侮辱,那眼泪簌簌地直往外流。周炳看见这种情形,一步跳到家私柜子旁边,顺手捞起一把铁锤,又一步跳开来,往林开泰那只不规矩的胳膊上,使劲就是一锤!林开泰捂着手臂,哎哟、哎哟直叫唤。他本想扑上前去抢那把铁锤,看见周炳那突眼睁眉的样子,又看见周炳后面,一平排站着丘照、邵煜、马有、关杰、陶华几个小家伙,个个咬牙切齿,怒目而视,就软了下来,只在嘴里不停嚷着:“好,你敢打人,你敢打人。你别走,你等着瞧!有本事的,你别走,你等着瞧!你等着瞧!……”一面嚷,一面溜掉了。

  七夕过后不久,有一个在南关的商会办事处帮闲的人来找皮鞋匠区华。他郑重地介绍了自己的身份以后,就说区华这里的伙计拿凶器伤人的事,南关的大小商号都传遍了。商会的值理们都非常震怒。他又着重地指出,商会有权叫房东收回区华的房子,商会有权叫全市的鞋铺不把定货发给区华,商会还有权叫牛皮厂子不卖牛皮给区华,而如果惊动了官府,大概区华的营业执照就会被吊销。他是本着一片好心,来给区华通风报信的。要是区华能够马上把那行凶的伙计辞歇掉,值理们的怒气消了,事情也许就好办得多。区华拿了一块钱茶钱把他打发走了,就叫周炳收拾包袱回家。

  周炳对他三姨爹说:“可是咱们没错呀!”

  区华斩钉截铁地回答道:“对。没错的人总得避开那有错的人!”

  【4.受屈的人】

  于是周炳又回到三家巷自己家里来了。左邻右里都说,周炳真是一条“秃尾龙”。在广州,每年清明前后,都要刮一场风,人们把那场风叫做“秃尾龙拜山”,意思是说“秃尾龙”回家扫墓,因此就有风灾。“秃尾龙”本身就代表着造反、叛逆、破坏、灾难。周铁对周杨氏说:“人家都说这孩子糊涂,你不相信。这回你可是亲眼看见了!人家叫他去收账,他去看戏。干妈的话他不听,可听了使妈的话。人家孩子们在玩耍,他却拿起铁锤去砸人。光长副好相貌有什么用处?只怕将来连一碗饭也混不上呢!”周杨氏也没法替他护短,只是赌气说道:“人家说他糊涂,让人家说去。我可不信!到底还是你做老子的没本事。你不供他的书,叫他怎么明白道理?我不信那些供饱了书,当了官儿的,就从小都比他聪明能干!”

  周铁一想,这话也有几分道理,家里穷,供不起他念书,也就没什么好说的了。不过在三家巷里,也有一个人真心佩服他,不认为他是糊涂的,那就是他的表妹陈文婷。她一有空,就要求周炳给她讲珠光里的故事。她要求周炳把丘照、邵煜、马有、关杰、陶华这些好朋友一个一个地仔细介绍。听到林开泰退了她三姨爹的鞋子,她三姨爹叫周炳重做,她嗤嗤地笑个不停。听到区桃拜七姐,做了那许多精巧的玩艺儿,她就羡慕得默默无言,只是发呆。听到林开泰调戏区桃,叫周炳一铁锤打得他哎哟、哎哟直叫唤,她就眉飞色舞,赞叹不止。她说有那么一铁锤,就是叫林开泰拧一下脸蛋,她也甘心情愿。

  有一天晚上,天气很热。吃过饭之后,周炳和陈文婷在门口乘凉,就演起《貂蝉拜月》来。因为没有董卓,他们就演《吕布窥妆》。演到貂蝉要哭的时候,陈文婷竟真地哭起来了。周炳连忙丢了那顶树枝做成的“束发冠”,摇着她的肩膀,问她什么缘故。她一面哭,一面说:“要是有人欺负我,你帮我不帮?”周炳说:“自然帮了,那还用问!”陈文婷说:“你只帮区桃,哪里会帮我!”周炳加重语气说:“没有的事儿!你先告诉我,谁欺负了你。”陈文婷说:“我每天上学,路上总有一两个人撩我。到了学堂,撩我的人就更多。”周炳说:“那就难了。我又不到学堂里。”陈文婷说:“你也上学吧。你也上学吧。咱俩一道上学,多好!”周炳觉着为难,着实踌躇了大半天,才缓缓说道:“回头我问娘去。”

  正在这个时候,有六、七个年轻的中学生从官塘街外面走进三家巷来。头里走的一对是周炳的二哥周榕和陈文婷的二姐陈文娣,跟着走的一对是陈家的大少爷陈文雄和周炳的姐姐周泉,其次是陈家的大姑爷张子豪和何家的大少爷何守仁,最后是一个年纪最大,个子最高,国字脸儿的同学,叫做李民魁的。他们在这个暑假期间,经常晚上游逛之后,到三家巷来乘凉,一面谈一些国家大事,一面谈各人的未来的梦想。一谈就谈到三更半夜,津津有味儿。今天晚上,他们交谈的还是那个老题目:怎样才能使中国富强。当下有人主张刷新吏治,有人主张改选国会,有人主张振兴实业,有人主张重整军备。这里既有共产主义,也有三民主义,既有国家主义,也有无政府主义。各人唇枪舌剑,好不热闹。

  周炳在一旁静听,觉着这些有学问的人,个个都有才情,有志气,满腹经纶,字字珠玑,不由得十分羡慕,兴起那上学读书的念头。大家正谈到起劲之处,没想到忽然从大街转进来一个年纪才十五岁的年轻人。他的名字叫杨承辉,是有名的中医杨志朴的大儿子,和陈家、周家的年轻人都是姑表兄弟。他为人爽朗、热情,主张医药救国,不喜欢高谈阔论。当下他一面走进来,一面大声笑道:

  “眼前放着一个周炳表弟,你们都没法叫他富强,倒舍近求远地去谈论中国富强,好笑不好笑!”

  大家都低声咒骂他道:“捣蛋鬼!”他一向和周炳很要好,就不理会别人,一手拉了周炳,往周杨氏房间跑去。南关的商会办事处要周炳辞工的事儿,区苏首先告诉了杨承辉,杨承辉很替周炳不平,就和他爹杨志朴商量,杨大夫也是好打抱不平的人,就想叫外甥周炳来问问,看别处是否能想法子安插安插。当下周杨氏听了,十分欢喜道:“既是舅舅想法子,那就准是好的喽,也不必再问他老子,明天大清早叫阿炳去给舅舅请安就是。”果然第二天天不亮,周炳就起来,洗刷一下,就上他舅舅杨志朴家里去。杨志朴今年三十八岁,脉理已经十分精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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