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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四


  何守仁果然把清样拿回去给县长看了,又回家对何五爷说:“爹,你猜人家怎么说?”何五爷说,“他们本来可以打通市政府封了这家小报,可是他们一定不愿公然插手!”何守仁笑道:“妙极了!县长看了,屁也没放一个。县长夫人——我们亲家四姑娘却骂了我们一顿。”何子爷说,“嗯,她……她一个小姑娘人家,参与什么军机大事?”何守仁说,“她骂我们是封建余孽!她宣称她坚决反对封建、反对宗法、反对礼教!她表示她的同情一点也不在我们这边!爹,你看是庙、是土地堂!”何五爷说,“既不是庙,也不是土地堂。小雏鸡乱叫,让麻鹰跟她分辩去。”何守仁最后说:“那些文案师爷看了,只是简单明了地说:新闻固然不容登载,但是官了不如私了。”

  何五爷拍手笑道:“怎么样?看你糊涂到几时!我打了一张牌出去,人家打了一张牌回来。他们也知道这新闻厉害,就是不愿拉屎上身!”到这时候,何守仁才俯首无词,着实佩服了。后来何五爷还是花了两百块钱毫洋,把这段新闻买了下来,才算了事。不过事情虽然过去,只要一提起来,他还要生很大的气,抱怨宋以廉不讲交情,抱怨陈家的姑娘们标新立异,抱怨自己赔了夫人又折兵。

  这天下午,客人还没有来,何五爷又在生着气,无法排遣,恰恰管账二叔公何不周撞了进来。何五爷好容易找到了这个捱骂骨朵,登时以雷霆万钧之势,破口大骂起来。这侄老爷骂那族叔光吃饭、不做事,毫无用处;又骂他辜负了那二百斤体重,光会睡觉,竟敌不过一个弱小女子;又骂他随口乱说,竟敢把家中丑事,任意向丧尽天良的新闻记者泄漏;又骂他戒备不严,竟把如许雪花白米,付之东流;甚至连乡长何奀,稽查站长梁森,都一个一个地骂得狗血淋头,不曾饶过。何不周只是当天发誓,说他不曾向任何记者泄漏过任何机密,其余的也就不敢辩驳。

  何五爷骂了半个时辰,觉得舒畅了一点儿,就站立起来,对何不周指示道:“你们只管闯祸吧,二叔,有我来收拾。如今我又对那些党棍们说了:‘快把你们那些宝贝公安站、私安站给我收起来吧!我头疼够了!’后来我又另外找一些混蛋,跟他们要了一连军队。你看,真真正正的军队!我告诉他们:把连部放在蛇冈脚下,带一个排;另外一个排安在大帽冈上,专门对付那班农场流氓;还有一个排安在小帽冈上,专门对付那间洋学堂,——取了一个三角联防的阵势。你要把村子里的虚虚实实,全都告诉他们:你要加意小心,伺候他们;他们要什么,你就给什么,——他们如果要你的女儿,你就立刻打轿子!”

  何不周叫侄老爷骂得魂都掉了,哪里还敢张嘴?只见他诺诺连声,哈腰曲背地退去。二叔公走了之后,何守仁想说两句俏皮话,叫何五爷开开心,就自鸣得意地说道:“我好容易才想出一个主意,把市隐诗社改成市隐酒社,去掉了那些咬文嚼字的寒酸气;想不到爹、你更痛快,索性再把市隐酒社改成市隐兵社,在这里调兵遣将,布阵打仗呢!”何五爷仍然紧闭两眼,躺在酸枝躺椅上,好象听不出儿子所说的话,有什么很大的味道。

  不久,花王兼门公姚满在水榭正厅外面对何守仁做手势,暗示外面又有人来找。何守仁踮起脚跟走了出去,过了木桥,来到园中凉亭下面,遇见了远道来访的周炳。何守仁也不将客人往里让,随便往石台旁边的石凳上一指,让他坐下,自己就地站着,和他说话。姚满从自己看花小屋里,拿粗瓦碗倒了一碗龙眼叶茶,捧出来放在客人面前。他对这位壮硕英俊的客人,忍不住看了两眼,又看两眼。何守仁也不顾有人在旁边,态度轻狂地说道:

  “来者不善,善者不来!你有什么见教?”

  周炳先是红着脸,不做声,后来又悄悄说道:“有点小事来求你。”

  何守仁开怀大笑道:“是筹款演戏呢?还是恢复学籍呢?不要做难。大事、小事,全可以说。自己人用不着转弯抹角。”

  俗语说:开口求人难。何况周炳又是从来不开口求人的,所以难上加难:竟是面红耳赤,半晌说不出一句话来。何守仁看见他这般模样,越发得意了,说:

  “好,你不讲,我先问你:你知道我们乡间最近发生了暴民抢粮的事儿么?”看见周炳没有回答,他又问道:“你是否也参加了那种不轨行动?”

  这乡村教师一辈子没说过谎,那冰盘大脸一直红到脖子根,支支吾吾地回答道:“我应该对你说,我没有参加。”

  何守仁不予深究地说:“你没有参加?那很好!原不该把别人拿血本赚来的粮食随便装走!我还以为你在乡下没有打够,一直打到广州来呢!”

  周炳也有意甩开这个问题,直截了当地说:“大哥,我来请求你,是另外一件事。我请求你对令尊翁、令寿堂说一说情,让胡杏在乡下再休养一个时候……她刚好起来,还虚弱得很……就是这样。别的……以后再说。我本来没有这个胆量,不过在东沙江边上,你说过,有什么为难的事儿,只管找你……就是这样,就是这样……”也不知道周炳感觉到多么大的难堪,多么大的羞耻,多么大的屈辱,多么大的痛苦,一个出名的演员,竟变成结结巴巴,说起后来含糊不清的人。他的声音又越说越低,越说越弱,简直连侧耳倾听,也还是听不清楚。

  看来何守仁是听清楚了的。要不然,他不会那样不假思索,就果断地回答道:“什么?太凑巧了!你拯救了我的生命,这是铁一般的事实。因此,你如果要我替你去死,你会发现那是太轻而易举了!可是胡杏这件事,那完全不一样!——她必须回来!她必须明天就回来!如果她考虑到她自己的终身幸福,她宁可今天晚上漏夜赶回来!——阿炳,你也知道,她是何家的人了。连你妈妈都不敢替她出头呢,你姓周的怎么倒替她讲起话来!”

  说到这里,这酒社所请的一位客人来到了。这位客人年约五十,穿着慰劳纱长衫,样子很潇洒。周炳没见过这个人,也不知道他是干么儿的,不过看见何守仁对他那股谦恭劲儿,料想他也就不是什么等闲之辈。何守仁跟那位客人揖揖让让地走进水榭之后,再也没有出来。周炳坐在凉亭石凳上等着,不知道他的话已经说完,还是没有说完;也不知道他还要再出来,还是不再出来。不久,酒社的客人陆续来到。这里面,有自称野叟的大官儿,有自号居士的捧伶大舅,有不称民国年号的遗老、遗少,有在烟榻、妓馆归隐的墨客、骚人,他们经过周炳的身边,都拿怀疑的眼神打量着他。周炳实在受不了了,花王姚满也看出他实在受不了了,就请他离开凉亭,到自己那间看花小屋坐坐。周炳看见这老花王眉目之间有义气,就跟他回屋坐下,重新请教姓名。姚满再给他倒了一碗茶,诙谐地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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