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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六


  【二十、后继和前仆】

  给胡杏治病的那位乡下大夫是一位很有意思的老人。五十多岁,矮矮小小,头发灰白,胡子也是灰白的。他第一次给胡杏开温中、扶阳、养血、止血的黄土汤的时候,怕病家不信,就大吹大擂,说他的药方如何灵验,如何药到病除。他第二次给胡杏开益气、暖胃的四磨汤的时候,说话就减少了,只是劝病家试试看,照理应该是有效的。到了三月底,胡杏真正活转来了,他就给胡杏开“四君子汤”的人参、白术、茯苓、甘草等等几味药,替她补气、补血。可是这时候他反而十分矜持,一句话不说,好象他一点把握也没有似的了。如是者又过了三个月,到了一千九百三十年的六月一日,恰好是旧历的端午节这一天,胡杏果然完全痊愈了。虽然从外表看来,她是灰白了一点,瘦削了一点,也长高了一点,但是她那灵慧、矫捷、轻盈、安详的风光气韵却完全恢复了。这一天大清早,胡杏捧着一面镜子把自己照了又照,忽然对胡柳说道:

  “家姐,我好了,我完全好了。”

  胡柳点头同意道:“是好了,是完全好了。他们说你在三家巷的时候,一疼起来就随地打滚,一口一口红的吐出来,真吓死人!”

  胡杏声音还带点虚弱地笑道:“那么,我该谢谁?谢大夫还是谢菩萨?”

  胡柳拿手拍着妹妹的脑袋,说:“该谢大夫,也该谢菩萨,可是更加应该谢炳哥哥。大夫治得了你的病,治不了你的命;菩萨治得了你的命,却治不了你的病。只有炳哥哥两样都能治!”

  胡杏拿自己的圆眼睛对着胡柳的圆眼睛瞄了一下,露出娇憨的大笑涡儿,因为觉着她的回答十分满意,一直没有做声。胡王氏刚打她们身边经过,望了望这两个姑娘,才无意中发现了她俩的眼睛是一样地圆,那眼尾是一样地长,又是一样地朝上弯,象鼎鼎大名的青衣“千里驹”的眼睛一样,两姊妹真是活生生的一对儿,不觉叹了一口气。后来不知怎的,胡王氏才一转身,就听见胡柳爹一声、娘一声地尖声怪叫起来。她连忙跑到她俩身边,只见姐姐蹲在地上,两手无缘无故地摆动着,象在水中摸鱼似的;妹妹一只手抓着剪刀,一只手抓着一绺头发,眼眯眯地傻笑着。原来胡杏已经拿剪刀把自己那条又粗又大的黑辫子铰了下来。那辫子如今躺在地上,象一条蜿蜒前进的青蛇一样。胡王氏一手拣起辫子,顿着脚说:“怎么算好?怎么算好!”胡杏神色自若地说:

  “我不要了!我不要了!那晦气东西,我永远不要了!”

  胡柳感触很深地说:“不要倒干净!——那不成了‘自由女’了么?”

  胡杏剪掉了辫子,好象犯人脱下了号衣,好象病人揭去了膏药,那倒霉的忧愁、痛苦、疾病、罪恶仿佛都叫她一下子甩开了,只觉着浑身痛快。她先跑到屋子旁边的螺冲里去洗了一个澡,然后去摘了一大抱菖蒲、柳枝、龙眼叶、黄皮叶回来,把菖蒲和柳枝插在门口,把龙眼叶和黄皮叶用沙煲熬了一煲净水洗头。洗过头,涂上茶油,梳得整齐光亮,才动手洒水,打扫地方。等到处都打扫洗抹得一尘不染,她又动手拿黄纸铰了一个“锺馗”像,贴在堂屋中间、正对大门的板障上。看看像个过节的样儿了,两姊妹又把那一根根象肥大的灌肠似的硫磺熏香点起来,登时满屋子烟雾腾腾,香气刺鼻,两个人对着打喷嚏,又对着笑。

  吃中饭的时候,他们大伙儿吃了粽子,喝了酒,又吃了生菱角和熟菱角,还吃了又香又脆的大蒲桃。香包儿也做了好些个,有三角形的,有圆形的,也有菱形的,只是她两姊妹都不戴,说要给第一赤卫队每个人一个,到处乱扔着。吃了中饭,两姊妹又说要去看龙船,借了一只舢板,两枝桨,就从大帽冈下面的南渡口出发,经过槐冲、横冲,划出东沙江,一直划到乡下人管它叫“大海”的、很宽很宽的江面上。这是通到省城去的水路,也是胡杏当初被人抛弃不要的时候,拿小艇子装着运回娘家的路径。胡杏这时候使尽全力划着,那舢板耀武扬威地俯仰前进,好象在质问那一江的流水道:

  “你们晓得坐在我身上的是谁?你们晓得人家害过一场什么病?你们晓得人家如今已经是自由身了么?”

  她俩看了半天龙舟竞赛,准备划船往回走。胡杏在后面划,她使了一个花招,把舢板搞得团团转,前进不得。胡柳正想骂她使黑心,只见她纵身一跳,一个大翻钻进水里,跟着船也翻了,胡柳也掉到水里去了。她知道胡杏在冲里洗了澡,还嫌不干净,一定要在大海泡一下才舒服,就游上前去,准备搔她的胳肢窝儿。胡杏也知道姐姐游过来,必定不怀好意,就一个扎猛,潜到水底去了。这两姊妹从小就得了个“美人鱼”的称号,一上一下,一左一右,一升一沉,一翻一仰,真是游得不变乐乎。小舢板和水桨都在水面漂浮,没人理会。天空中的钓鱼郎越飞越低,想必是也把她们认错了。

  ……

  这一天,她们就这样尽情玩乐。乐了扎扎实实一个够。到太阳西沉,她俩才扭干衣服,划着小船,红着脸儿,懒洋洋地回家。走进堂屋,胡杏首先吃了一惊。那里面如今挤满了人,周炳也在其中,有一个人坐在她的床上,好象在给大家“讲古”。那个人矮矮圆圆,满嘴胡须,一身黑衣服,她却记不起来是谁。那个人看见有个生面女子,跟在胡柳后面,比胡柳年轻,比胡柳略矮一点,没有胡柳丰满,却是个清清秀秀的黑美人儿,不认得的,也就吃了一惊。原来这个人就是他们日盼夜盼的,专门在南、番、顺一带组织农民武装的谭槟,大家七嘴八舌地给他们介绍,说这就是槟叔,说那就是大难不死的黑观音胡杏。胡杏茅茅草草,又娇又臊地给谭槟点了个头,叫了一声“槟叔”,就拉着胡柳的手,溜到灶台下面吃饭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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