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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二


  倒是后来有一回,董事长陈文婕和总技师李民天一道来农场,请了周炳、区细、区卓、胡柳、胡树、胡松六个人过去说话儿,又和胡家几个人认了亲戚,又请大家吃了一顿饭。但是这试验农场到底搞的什么名堂,他们还是没有说。月过一月,天过一天,区细早已十分不耐烦了,就牢骚满腹地对大家说:“咱们这算什么赤卫队?我看耕田队倒是真!”丘照又提议道:“要不,咱们把那姓郭的抓出来,再好好揍那小狗爪子一顿,也消消这股闷气!”马有说:“要是这么着,咱们来给他们排个班儿:先揍那郭标,再揍周公学堂那华大维小子。他整天撵着胡柳叫‘黑牡丹’,十分下流,不惩戒不行!”队长陶华也是手痒痒地说:“要干的话,我倒想先干那公安稽查站的王八蛋梁森。一看见他那青鸡脸,我的眼睛就发红。可是不管干什么,咱们得先问问政治指导。周公不点头,咱们什么也不干!”

  王通也每天催促周炳道:“炳哥,你点头吧!你说先干谁,咱们就干谁。你说往东,咱们绝不朝西!”周炳自己,也正在心慌意乱,不知怎样才好。论胃口,他也是想干一干的。可是这两三年来,他经历了一些事情,又读了几本社会科学的书,就觉着那样干,仿佛不大对。不过到底怎样干才对呢,自己却又弄不清楚,因此,他就极力劝住大家道:“你们说我不想干么?我可想得很呢!可是,咱们无产阶级的全部力量就在于有一个组织。咱们虽然有了赤卫队,但是还没有跟上级组织接过头,这还是不行的。我给大家担保:咱们一定可以找到党。我十分相信。一点也不动摇,一点也不怀疑。大家再忍耐几个月吧!”大家听了他的话,都觉着惊奇:周炳只有鼓动人闹事,没有劝说人省事的,这样看来,周炳也是变了。不过不管怎样,大家还是依了他的话,耐着性子,捏着脖子过下去,一耐就耐了三个月,又到了那一年的秋天。

  那一天的绝早,刮着一阵凉风,下着几点小雨,果然有点秋天的模样。何福荫堂的管账、二叔公何不周撑着一把又粗大、又笨重的纸伞,迈开肥胖的步伐,上公安稽查站去找站长梁森。梁森还没起床,叫他吵醒了,浑身不自在地走了出来。何不周一面喘着气,一面擦着汗,一面告诉那站长:震南试验农场里最近出了一批共产党,附近的“良民百姓”都管他们叫“十大寇”,这些共产党如何“调戏”良家妇女,如何“打架闹事”,如何“恃势行凶”,一直说个没有完。梁森听得不耐烦极了,就用手势挡住他道:“你那些废话就留到清明拜山的时候再讲吧!你现在只要说清楚,你到我这里来干什么就行了。”何不周冷笑道:“给你说,就是要你把他们抓起来,”又用肥厚的手指在脖子上锯着,比划着说:“杀他几个!你们不是专干这差事的么?”

  梁森申斥那胖子道:“你说的不管什么话,我根本就不相信。几时轮到你说谁是共产党、谁不是共产党?可是你也该记住:你是给何家办事的,他们是给陈家扛活的,你们两边的头顶上如今正对着亲家呢!万一伤了和气,你的东家护得住你,护不住你?”何不周寻思着说:“他那些工人是招募来的,他也不敢说那里头就一定没有共产党。”梁森向客人伸出一只手,手掌向上,手指向里勾动着,说:“那好吧,你一定要做,就给你做。你愿意出多少?你要知道,我是可以尽义务的,我的兄弟们可不能白白报效。”

  何不周郑重其事地出了五十块钱的数目,可是梁森不亢不卑地讨了个一万块钱的价钱。后来再三商议,一个加到二百,一个减到二千,僵持不下。在送客的时候,梁森对那胖子说:“一百几十的生意,你去帮衬乡公所吧!”何不周又好气、又好笑,说:“你不干,也只好问问他们看。难不成只有你会抓共产党,别人都不会?不过要他们干这桩事,有个百儿八十也就够了。你还替我省俭呢!”说罢,两人才分了手。

  也在那一天的绝早,周炳打着雨伞,挽着一个藤箧子,匆匆忙忙地离开了震光小学,朝何勤家里走去。何勤、何龙氏、何娇都在家。两位堂客看见他那神色不定的样子,知道他将要出远门,站在一旁,不敢做声,只顾拿眼睛上下打量他。何勤咳嗽了半天,才抬起头问他道:“你就走么?”周炳爽朗地回答道:“对,我就走。你打听出什么新消息没有?”何勤知道他是问那个矮矮圆圆,满嘴胡须,一身黑衣服的姓谭的消息,就说:“有是有一点,不多。震北村有人知道,他除了经常在宝安、深圳一带走动之外,还经常跑香山、前山一带呢!”

  周炳只说一声“好,知道了”,就要起身。何勤拦住他道:“你只知道他姓谭,又不知道他叫谭什么,又没有个地址,怎么就走?”周炳说,“是倒是。可是不打紧。就是走遍天涯,我也会把他找出来!”说完,头也不回,迈开雄健的大步,向螺冲那边走去。何勤望着他的魁梧的身影,替这拗性的年轻人叹了一口气,又赞美地轻轻摇头。周炳到了胡家,只有胡柳一个人在家。周炳放下行李,和她打对面坐着,告诉她道:

  “我走了。我这回出去,一定要先找到姓谭的。然后从姓谭的那里,我就能够找到金端同志。”

  胡柳瞪圆眼睛望着他,觉着他这时候是一个老实、笨钝、固执非常而心地纯善的傻孩子。只有这样的孩子才会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不知艰难,也不顾危险。只有这样的孩子才会在干一件大事之前,表现出天真的无知,过分的严酷,不近人情的淡漠和毫无处世的能耐的样子来。她轻轻叹着气,越往下听,就越发忧愁。她想起他无亲无故地漂泊在外,不知道多长的日子,也不知道去什么地方,那险诈凶恶的社会随时都会加害于他,不觉伤心掉泪。周炳又是另外一种心思。他想那个人既是姓谭的,配上那副相貌,就准是谭槟无疑。他想既然他不在震北村,就一定在宝安,要不就在香山,他也一定能在宝安,要不就在香山找到他,不会有什么疑问。他又想,既然只有这一条线索,一条门径,也就没有什么可犹豫的,只要一心朝前走,就能水落石出。他不明白一个人在走着一条笔直的道路,怎么别人会替他担心发愁。

  胡柳哽咽着,低声说道:“这岂不是大海捞针?”

  周炳比她更加低声说:“只要有针,我就能从大海里把它捞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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