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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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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初,周炳以为陈文英和张子豪有什么反目不和之处,但是看样子倒还恭恭敬敬,热热呵呵的。只是表姐夫老说有公事,赖在外面不回家;大表姐整天也和一班男女教友厮混,不是聚会,就是听讲,再就是跑跑孤儿院、济良所、盲哑学样、慈善医院之类的地方,搞搞募捐、救济、舍药、施粥之类的事情,两家各行其道,互不相干。周炳向阿云、阿秀、江妈、春兰打听,也打听不出所以然来。他自己寻思,大概有钱人家,就是这样子生活的,还是自己寻找革命朋友要紧,也就不去理会了。 一个星期过去,两个星期过去,已经到了一千九百二十八年一月初旬了,广东那方面还是一点消息都没有。这边主人虽然还没有什么,那些广东使妈、奶娘、大姐,却逐渐怠慢起来。那些少爷、小姐,不只不尊重先生,反而把先生捉弄、嘲讽、辱骂、殴打,十分不象样子。周炳不由得心里暗暗着急起来……他有心亲身出去寻找,可是上海也那么大,从哪里下手呢?再说上海也不比广东,冬天是很冷的,他连冬衣也没有,确是出去不得。陈文英好象看出这种情形,就把张子豪一套旧的藏青哔叽学生装,一件厚毛线衣,一件旧大衣亲自给他送了来。 看见他穿得整整齐齐,准备出门了,就笑着说道:“看我糊涂不糊涂,差点儿把什么大事都给忘了,冻坏了咱们的落难书生!”自从那天以后,周炳又给广东方面去了六、七封信。寄完信就在马路、弄堂、大街、小巷,到处乱转,从大公司,大洋行到小烟纸店、广东杂货铺,都看了个饱。他看见一切荣华富贵,也看了更多的痛苦、虚伪、屈辱和罪恶。他把这一切都写在信里,告诉广东的亲友,但是三个星期都过去了,却得不到随便哪一个的一点回音。尽管他天天在街上瞎跑,却也从来没碰见过一个相识的人。这样,他慢慢失望了。 从表面看,好象上海没有什么人在闹革命。即使有人在闹革命吧,好象也不怎么需要他,不见得有什么非他不可的样子。有一次,他无意中撞进了“外滩公园”,叫印度巡捕举起棍子吆喝着把他撵了出来。那棍子只差一点儿没有打着他的脑袋。他退出门口一看,原来那小铜牌子早就端端正正、明明白白地写着: “华人与狗,不得入内。” 这件事给了周炳的自尊心很大的打击。周炳自己对自己问:“你还象一个广东人么?”又自己回答自己道:“哼,我就说你不象一个广东人!”事实明摆着:上海不仅不需要他,并且对他也不总是那么客气,那么谦逊。他从失望变成冷漠,从冷漠变成害怕,从害怕变成厌恶,从厌恶变成烦闷,从烦闷变成伤感。他开始读郁达夫的书,读郭沫若的书,读鲁迅的书,也读许多唯物论入门,辩证法发凡,唯物史观浅释,苏俄游记一类的书。 看看到了阳历一月下旬,阴历除夕那一天,陈文英做了一桌家乡风味的团年饭,请周炳一道团年。陈文英嫌饭厅太冷,叫把酒菜端到楼上书房来吃,桌面上菜式很多,只是座席上才得陈文英、周炳、张纪文、张纪贞四个人。周炳说,“怎么今天星期天,又是团年,表姐夫都不回家团聚呀?”陈文英听说,眼圈红了一红道:“刚才有电话来,说今晚有要紧公事,不回来了——别管他,咱们吃咱们的吧!” 周炳听了,不便多问。只见陈文英左一杯,右一杯,不停地把那瓶蛤蚧酒往肚子里灌,不久就陶陶然,两颊绯红,话头也多起来了。张纪文两兄妹胡乱吃了一会儿,就摔下筷子,跑到楼下放炮仗去。书房里,煤炉生得很旺。窗外虽然刮着凛冽的寒风,里面却暖和得跟春天一样。陈文英又劝周炳喝了几杯酒。在那雪亮的电灯光下,她摇晃着细那长的身影,自己也陪着干了几杯,就乘着酒兴说道: “省城这一场大乱,我想你一定是有份儿的了,没想到你却没份儿!天下事真有意料不到的呢。论脾气,论经历,你不会不是个红党,可你不是。没份儿也好。要不然,恐怕你就没福份到得这上海来呢。只怕连脑袋瓜子都保不住呢!” 不知道为了什么缘故,周炳这时候从陈文英的脸上看出一种狡诈和试探的神气。他一时难以决断,究竟对她说真话好,还是不说真话好,嘴里唔唔、呀呀地应付着,脸上和手上就露出那局促不安的窘样子来。没想到那局促不安的窘样子,却使陈文英大为快活。她嘻、嘻、嘻地笑了一阵,又说: “怎么样,表台,上海这地方,住得还称心如意么?人家说,上海的地方是中国最好的地方,上海的人是中国最漂亮的人,上海的洋货是中国最上等的洋货。这句话是真还是假?” 周炳把搭拉着的脑袋仰起来,神气开朗地笑道:“你要我说假话,还是要我说真话?” 陈文英虽然是三十岁的人,这时候却年轻得只跟二十岁的一般,把两只原来就很大的眼睛睁得圆圆地说:“说假话又怎样,说真话又怎样,你都说说看!” 周炳用筷子夹了一块蚝豉吃了,说:“如果说假话,我就说,上海真是一个荣华富贵的地方,洋房多。汽车多。电灯也多。还有电车和煤气,打电话用不着接线生,吃水用不着挖井。人活在这里,好象神仙活在天上一样。” 陈文英不住地点着头,问道:“如果说真话呢?” 周炳说,“如果说真话,我就说,上海真是一个醉生梦死的地方。也许你今天中了彩票,变成富翁;也许你明天就会变成一个叫化子。外国人都是主人,中国人都是奴隶。这地方叫人想着要毁灭一切,毁灭整个世界,也想着要毁灭自己!”陈文英说,“呶,呶,呶,你看你,又来了。说得好好地,又不知说到哪里去了。世界倒是要整个毁灭的,那就叫世界末日。现在还未到呀!” 周炳玩弄着自己的钮扣,然后缓缓抬起头,坚持自己的意见道:“我不知道世界是不是到了末日。可是人不能整天在害怕,厌恶,烦闷当中生活着!主人拿棍子打的时候,汪、汪、汪地叫,跟同伴儿抢一根骨头的时候,也是汪、汪、汪地叫。 这叫人怎么活得下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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