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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日(2)


  他烧完了烟泡,把烟签放好了,转了个身,搔了下脑瓜,仰天躺着,随口说道:“三桌也够了,不会有谁来吧,顶多是自己本家几个人。”

  “三桌菜!后天总得四五十元钱才能开销,你说怎么样?”

  “差不多!”他喝了口茶,闭上了眼珠子。

  “用钱用得真快,这个月付了房钱什么的,三百元已经完了,”她不敢再瞧他的脸,低下脑袋去瞧烟灯。“家里只四十二元钱了!三龙初一进店,也得请桌酒,你看……我想……”不借就拼了条命吧,用了那么的勇气,心里想:“能不能借我五十元钱?”嘴里却——“能不能借我三十元钱呢?”那么地,轻到像在肚子里边说话似地讲了出来。

  他不说话。她抬起脑袋来只见他躺在那儿呼呀呼的打起瞌睡来了。她想跳起来说:“假的!你没睡着。”可是只在心里边儿抽咽着:“爹,连你的兄弟也把你忘了!”

  于是她悄悄的站起来,站到三叔家的后边儿瞧他们打牌。他们打得那么得意,就不理会后天是他的百日似的。她奇怪着:“他们的记性那么坏吗?他们难道真的不记得他已经死了九十八天了吗?”

  看了一回,趁他们洗牌的时候她说道:“后天是他的百日哩!”

  “真快啊!”三叔家的那么说了一句,便催对面的庄家道:“快一点,还只打了六圈!真慢得要命。”

  “真快啊!他死的前一天还对我说,叫我把去年的丝棉袍子给他重翻一下,说线脚全断了,丝棉聚在一堆,脊梁那儿薄得厉害,不够暖。他素来是那么清楚的,到断气的时候也没昏过一分钟,他对我说,说我要吃苦的,说他死了以后,我一定要苦的,真给他说中了,他死了还只九十八天,我已经苦够了,那天他早上起来还是好好的,也不气喘,也不咳嗽,吃中饭的时候二叔婆来瞧他,他还想竖起身来让她坐,二叔婆那人真是老悖了……”

  他们全一个心儿的在打牌,没理会她,就没听到她在说什么似的。她说呀说的没意思起来,便站起来走了,一面在心里想着:“我又不问你们借钱,我是问三叔借钱。我跟你们说话,也该答应我一句。三叔也是那么待理不理的,可也不能怪他,他也是一家开销,这几年做生意也不顺手,他也没钱,又不好意思回我。可是叫我怎么对得住他啊!那天二叔婆来看他,他还让她坐,二叔婆真的老悖了,瞧着他说:‘你不相干吧?去不得的,老婆儿子一大堆。’叫他听了这话怎么不难过呢?”

  一面想,一面往二伯家里走去。她想告诉人家,想同人家讲,讲她丈夫的事,讲他是怎么善良的一个绅士,她也不想二伯能够借钱给她,她只希望他能静静地听她讲,她希望他也能够告诉她,跟她讲她丈夫的事,她希望能够有一个人像她那么的记住今天是他死了以后第九十八天。

  走到二伯家里,二伯坐在那儿看报,他家的在房里换衣服,孩子们全穿得挺齐整的预备上街的样子。她在他对面坐了下来,接了他递给她的水烟筒,一面装着烟:

  “上街吗?”

  “上大光明看电影去。一同去吧?新开的。”

  “你们去吧,我不去了。”莫名其妙地感伤起来。为什么那么巧呢?要想讲几句话恰巧他们要看电影去。连一个可以谈谈心的人也没啊!“我还有事,后天是他的百日呢!”便刺了他一下似的愉快着。她的意思是:“连他的百日也忘记了,怎么对得住他啊,你?”

  “后天吗?”只那么毫不在乎地反问了一句。

  她,一个打了败仗的将军似地嘶嗄着声音,歇斯底里地说:“不是吗?还有两天。今天廿六,明天廿七,后天廿八,就是廿八那天。”

  “日子过得真快啊!”

  她想不到他那么说了一句就算了,她没办法,叹息了一下,不再说话,在心里边想:“焰口大概放不成了,只三十二元钱。他们全没把他的百日当一会事。”

  二伯家的换了衣服跑出来:“二嫂也一同去吧?大光明,片子很好。”

  “你们去吧,我不去了。”

  “那么你在这儿坐一回,等我们回来,叫人来打牌吧。”

  “我在这儿坐一回就走的,打牌也打不动,也没兴致,改一天打吧。”

  她坐在那儿,怔怔地抽着水烟,瞧他们一大串人,老的小的,高高兴兴的跑出去,又想起了看梅兰芳的日子,便对站在她身旁切鞋底的佣妇说:“你们太太兴致真好!”

  那佣妇笑了一声说:“可不是吗!二太太,你从前兴致不也很好的吗,怎么近来像心烦得了不得的样子?”

  “可不是,从二先生过了世,什么事也提不起兴致来了。真快,后天是他的百日哩。”

  “二先生在世的时候,真是顶善良的人啊!”

  “真的,谁都说他好。他没有架子,老是那么满脸笑劲儿的,嗳,做人真没趣,三月里他上你们这儿来打牌,还是好好儿的一个人,谁想得那么快就回娘家去了。他害了三个月病,没在床上躺过一天,一直到死的那天还是很清楚的——”

  那佣妇忽然岔进来道:“二太太,你瞧,我鞋底切得怎么样?紧不紧?”

  她瞧了她一眼:“究竟是粗人跟她讲话就没听。不识抬举的!”那么地想着便放下了水烟筒——“后天叫你们先生和太太到寿星庵来吃中饭,后天是二先生的百日。”就走了出来往寿星庵走去。在寿星庵的账房里边她跟他们说了后天要十三名和尚拜堂梁皇忏,定三桌素菜。

  “晚上怎么呢?还是放堂焰口还是怎么样?”

  “焰口也不用放了,你知道的,吕先生在世的时候,真是顶善良的人,也没一个冤家,也从来没有架子;焰口本来是请野鬼的,吕先生那样的好人自然有菩萨保护他,那里会受野鬼欺?他真是个善良的人啊!”那么累赘地讲了起来。“那年他在乡下造了三座凉亭,铺了五里路,他做了许多许多好事,前年还给普陀的大悲寺捐了座大殿呢!只要看了他的脸就能知道他是好人了,他有一个和气的笑劲儿,两道慈祥的眉毛……”

  一个五十多岁的,穿了大团花黑旗袍的,很庄严的妇人从门外走了进来,后边跟着一个整洁的佣妇。账房里的和尚站了起来道:

  “吕太太,你请在这儿坐一回。”便匆匆的赶出去接那位庄严的妇人。

  她问站在旁边的香火道:“她是谁?”

  “蒋太太,在这里捐过三千元钱的。上礼拜还在这儿做了三天水陆道场给她家的先生。”

  于是她低下了脑袋走出来,走过了院子,走到门口。街上一片好阳光,温煦地照到她身上,她手上反映着太阳光的金镯在她眼前闪了一下,想到拐角那儿的当店,又回了进去道:“晚上放一堂焰口也好吧。”

  在心里叹息了一下:“这一下我总对得住他了吧!”

  走了出来在浸透了温煦的太阳光的街上踽踽地走着,她想:“跟谁去谈谈他的事呢?我跟这个说,跟那个说,他们就没存心听我。”

  街上很闹热,来去的人很多;什么都和从前一样。她奇怪着;为什么世界上少了一个他,就像少了一个蚂蚁似的,没一个人知道,没一个怀念他,没一个人跟我讲起他,没一个情愿听谈他的往事。

  半小时后她回到家里,怔怔地望着她丈夫的遗像,嘴里咕哝着:

  “那天他还跟我说,说丝棉袍子太旧了,线脚全断了,得重新翻一下……”

  于是她一个非常疲倦了的老妇人似地,坐了下来;她想:“为什么他不跟我讲话啊!”

  十二月十五日,一九三三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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