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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在海上的人们(8)


  好个傻小子,你听呀!人家要算计你,还明说给你听咧。真有他的,一口气杀了这么多!这当儿吴县长也跑来啦。他一下轿,就跳上旗杆石,带来的“黄叶子”在两边一站——我的哥子也在那儿。还有顶轿子里下来的不是别人,正是翠凤儿!成!像个姨太太咧!咱们等着瞧!有你的!我可不管谁是准。杀老子我也干,别说你!

  咱们哄的围了上去。

  “你们眼睛里头还有我——还有王法吗?杀人放火,动刀动枪,比强盗还凶!你们以为人多了我就怕吗?别想左了,要知道本县长执法无私,决不容情的。青天白日之下,那里容得你们这伙儿目无法纪的暴徒……”吴县长一上台就这么说。

  他话还没说完咱们早就闹了起来。

  “滚下来!”

  他怔了一回儿喝道:“你们要干吗?在本县长前面尚且这么放肆,这还了得!大伙儿不准说话,推代表上来!”

  唐先生跑了上去,还没开口,他就喝一声儿:“拿下!”早走上两个小子来,抓住了他的胳膊。我瞧见翠凤儿指着陈海蜇像在说什么话。他又喝了声儿:“把那个囚徒也给我带住!”

  “带你老子!”陈海蜇朝天碰的一枪,跳了出去。“谁敢来碰一碰老子!”

  咱们往前一涌,合伙儿嚷了起来,马刀全举起来了。那伙儿“黄叶子”赶忙护住他,拿枪尖对着咱们。咱们越往前逼,他们的圈子越来越小,眼看着要打起来啦。他们放了唐先生。唐先生跳在旗杆石上叫咱们慢着来,咱们才往后退了一步。

  唐先生在那儿跟县长争——你瞧他那股子神儿!县长!官!袖管,笔套管,你妈的官!

  咱们在底下嚷,闹,开枪,扔石子上去。你瞧,他吓慌了!

  咱们的人越来越多啦,全来啦,他们在后边的尽往前涌,咱们在前面的站不住脚,一步步的往前逼。咱们有三万多人哪!我站在顶前面,瞧得见翠凤儿,她脸也青了。你可不知道大伙儿有多么怕人哪!咱们是风,咱们是海!咱们不是好好儿的风,好好儿的海,咱们是发了疯的风,发了疯的海!她也见了我,望着我笑了一笑。笑你妈的,别乐!留神落在咱手里!

  唐先生拿出张纸来,要县长画押。

  “不能!你持众要挟吗?这条件本县长断了头也不能接收!”

  “你不接收,群众乱动起来,我可不能负责。”

  我们听得见他的话,我们明白他的话。

  “杀!”咱们在前面的先嚷,在后边的就跟着嚷;咱们又往前逼,一片刀光直射过去。

  “你瞧,再过一分钟,群众要乱动了!”

  那家伙软了下来,说道:“让我回去想一想,明儿回复你们。”

  “县长,你这分钟内不肯答复的话,我们可不能让你回去。”

  他真有点气,可是想了一想,望了望咱们,末了,还是答应了。咱们全跳了起来,自家儿也不明白是为了高兴还是为了什么。那家伙跳了下来,“黄叶子”四面护着他,从咱们里边儿穿了出去。咱们跟在他们后边儿送下山去,直送到岔头——咱们是海,他们是船,船是拗不过海的,除非顺着海走。那只大轮船开出去啦。咱们碰碰的尽放爆竹,直闹到看不见那只船了才回。

  咱们又抓了许多人,王绍霖,刘芝先,徐介寿什么的全给咱们抓了来,挪在土坪子那儿,四面堆着干劈柴,烧。咱们在四面跳,他们在里边儿挣扎,叫。那火势好凶,逼得人不能跑近去,只一回儿就把那伙狗子们烧焦了。烧焦了的人和烧焦了的干劈柴一个模样儿!

  下半天咱们把那冯筱珊用轿子骗了来。那老不死的顶坏,妈的瞎了眼还作威作福的。他的小儿子冯炳也跟着,伺候他爹。他俩一上轿,咱们就把他的屋子烧了,一家子全给烧在里边啦。他到了东岳宫,下了轿,还摆他妈的乡绅架子,叫他的儿子扶着下轿,一面骂道:“抬轿的怎么连规矩也不懂呀,也不知道把轿子轻轻儿的放下来。炳儿,明儿拿了我的片子送他到县里去!”抬轿的就是我和麻子。我扯住他一根白胡须一摘。他一伸手,打了个空。大伙儿全笑开啦。冯炳那狗养的不知跟他老子说了些什么。冯筱珊听了他的话就跟咱们说道:“我冯筱珊读书明理,在这儿住了七十五年,自问没亏待诸位乡邻的地方儿……”他话没说完,陈海蜇早就捡起石子扔上去,正打在脑门上面。脑门破了,血往下掉,挂到白胡须上面,白胡须染了红血,可是那老不死的还不死!他说道:“你们既然和我过不去,我也活够了。让我死在家里吧!”滚你妈的!咱们跑上去,把他的马褂什么的全剥下来。陈海蜇早就抢着穿在身上了——你瞧,他光着身穿缎马褂那副得神的模样儿!冯炳拼命护着他的老子,给咱们一把扯开了。冯筱珊动也不动,尽咱们摆布,瞎眼眶里掉下泪来。别哭你妈的,你想法摆布咱们的时候儿,曾可怜过咱们吗?咱们不会可怜你的!他的儿子哇的声哭啦,跪下来求道:“请诸位放了家父,我冯炳来生做牛做马报答大恩……我冯炳情愿替家父受难……”滚你妈的,别装得那模样儿!到今儿来求咱们,晚着了!我一脚踹开他。大伙儿赶上来,一顿粗柴棍,学了邵晓村咧。

  咱们绑定了那老不死的,把他倒吊在树上,底下架着干劈柴。他那张满是绉纹的脸上绷起一条条的青筋来,嘴里,鼻子孔里,眼眶子里全淌出血来啦。往后,舌子,眼珠子全挂了下来,越挂越长,直挂到地上,咱们才烧起柴来。火焰直往他的眼珠子,舌子那儿卷,眼珠子和舌子慢慢儿的卷了起来。烘了半天,他的脸发黑啦。咱们绕着他,跳着兜圈儿。好家伙,他也有这么一天的吗!树下的叶子也全焦了,一片片嗖嗖的掉到火里边儿去。

  天黑了。

  火是红的,咱们的脸也是红的,马刀在黑儿里边儿闪烁。

  碰!碰!一排枪!在外边儿的人先闹了起来:

  “灰叶子来啦!”

  “什么?那狗入的县长不是答应咱们不抓人的吗?”

  “杀!杀出去!”

  碰!碰!又是一排枪!

  唐先生跳在旗杆石上嚷道:“别怕!别逃!咱们有三万多人哪!”

  在外边儿的尽往里边儿挤,咱们慢慢儿的退到东岳宫那儿啦。

  “杀!”

  咱们刚这么一嚷,他们又是一排枪。大伙儿不动了,静了下来。

  唐先生给抓去了!

  “只拿头儿脑儿,别的人不用怕!站着别动!”我听得出那是他妈的县长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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