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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北极(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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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除夕那晚上,十一点多了,街上还是挤不开的人,南货店,香烛店什么的全围上三圈人,东西就像是白舍的,脸上都挂着一层喜气——可是我呢?我是孤鬼儿似的站在胡同里躲北风。人家院子里全在祭祖宗,有这许多没娘崽子在嚷着闹。百子炮劈拍劈拍的——你瞧,他们多欢势。有一家后门开着,热嘟嘟的肉香鸡鸭香直往外冒,一个女孩子跑过来拍的一声儿把一块肥肉扔给只大花猫吃。那当儿恰巧有个胖子在外边走过,我也不知是那来的一股子气,就恨上他了。他慢慢的在前面踱,我跟在后边儿,他脖子上的肉真肥,堆了起来,走道儿时一涌一涌的直哆嗦。他见我钉着自家儿,有丁点慌,掏出个铜子儿来往地上一扔。他妈的,老子希罕你的钱?我真想拿刀子往他脖子上砍,叫他紫血直冒。我眼睛里头要冒火啦,睁得像铜铃,红筋蹦得多高。他一回头,见我还跟着,给吓了一跳,胳臂一按兜儿就往人堆里边儿挤,我一攒劲依旧跟了上去。北风括在脸上也不觉得了,我自己也不明白是怎么股劲儿。那晚上不是十二点也有一班戏的吗?咱们忙着躲债,他们有钱的正忙怎么乐这一晚!那时奥迪安大戏院刚散场,人像蚂蚁似的往外涌,那囚攮的一钻就不见啦。我急往街心找,猛的和人家撞了个满怀。我抬头一瞧,哈,我可乐开啦。他妈妈的白里透红的腮帮儿上开了朵墨不溜湫的黑花儿!你猜怎么着?原来我的肩膀撞着了一个姑娘的腮帮儿;她给我撞得歪在车门上。幸亏车门刚开着,不然,还不是个元宝翻身?好哇!谁叫你穿高跟儿鞋来着?谁叫你把脸弄得这么白?不提防旁边儿还有个姑娘,又清又脆的给了我一锅贴:“你作死呢!” “你才作死呢!”这一下把我的笑劲儿打了回去,把我的火打得冒穿脑盖了。我一张嘴冲着她的脸就啐,我高过她一个脑袋,一口臭涎子把她半只脸瓜子全啐到啦。前面开车的跳了下来,先下手为强,我拿着麻袋套住了他的脑袋,连人带袋往下一按,他咕咚倒在地上,这一麻袋虱子可够他受用哩。哈,他妈的!我往人堆里一钻。大伙儿全笑开啦。那晚上,我从梦里笑回来好几次。我从家里跑了出来还没乐过一遭儿呢! 第二天大年初一,满街上花炮哧哧的乱窜,小孩子们全穿着新大褂儿,就我独自个儿闷嗗咄的,到了晚上,店铺子全关了门,那鬼鬼啾啾的街灯也透着怪冷清清的,我想起幼时在家里骑着马灯到王大叔家去找玉姐儿的情景,那时我给她拜年,她也给我拜年,还说是拜了征西大元帅回来拜堂呢。现在我可孤鬼儿似的在这儿受凄凉。我正在难受,远远儿的来了一对拉胡琴卖唱儿的夫妻。那男的咿呀呜的拉得我受不了,那女的还唱《孟姜女寻夫》呢。 “家家户户团圆转……” 拐个弯儿滚你的吧,别到老子这儿来。可是他们偏往我这儿走来,一个没结没完的拉,一个没结没完的唱,那声儿就像鬼哭。男的女的全瘦得不像样儿,拱着肩儿,只瞧得见两只眼,绷着一副死人脸,眼珠子没一丁点神,愣磕磕的望着前头,也不知在望什么,他妈的,老子今儿半夜三更碰了鬼! “家家户户团圆转……” 她唱一句,我心抽一下。我越难受,她越唱得起劲,她越唱得高兴,我越难过。这当儿一阵北风刮过来,那个男的抖擞了一下,弦线断了。 “唉,老了,不中用了!”那个女的也唉声叹气的不唱了。他们都怔在那儿,街灯的青光正照在脸上——你说这模样儿我怎么瞧得下去。不愁死人吗?我跑了,我跑到拐角上烟纸店那儿买了包烟卷儿抽。从那天起,我算爱上了烟卷儿啦。我少不得鼻子眼儿就少不得烟卷儿。 “老子?滚你妈的!妈!也滚!玉姐儿?滚你妈的小娼妇!老子爱你?滚你的!滚远些!女人?哈,哈,哈!” 我一口烟把他们全吹跑了——吹上天,吹落地,不与老子相干。 话可说回来了。咱小狮子就这么没出息不成!瞧我的!我天天把铜子儿攒了下来,攒满了一元钱,有本钱啦,就租车拉。我这人吗,拉车倒合式。拉车的得跑得快,拿得稳,收得住,放得开,别一颠一拐的,我就有这套儿本领。头一天就拉四元多钱。往后我就拉车啦。 拉车可也不是积拎差使。咱们也是血肉做的人,就是牛马也有乏的时候儿,一天拉下来能不累吗?有时拉狠了,简直累得腿都提不起。巡警的棍子老搁在脊梁盖儿上,再说,成天的在汽车缝里钻——说着玩儿的呢!拉来的钱只够我自家儿用。现在什么都贵呀!又不能每天拉,顶强也只隔一天拉一天,要不然,咱们又不是铁铸的怎么能不拉死哇。我在狄思威路河沿子那儿租了间亭子间,每月要六元钱,那屋子才铺得下一张床一只桌子。你说贵也不贵? 房东太太姓张,倒是个好心眼儿的小老婆儿,老夫妻俩全五十多了,男的在公馆里拉包车,也没儿女,真勤苦,还带着老花眼镜儿干活哪。她就有点儿悖晦,缝一针念一句儿佛。把我当儿子,老跑到我屋子里来一边缝着破丁,一边唠叨;乏了,索性拿眼镜往脑门上一搁,颠来倒去闹那么些老话儿:“可怜儿的没娘崽子,自幼儿就得受苦。你没娘,我没孩子,头发也白了,还得老眼昏花的干活儿……阿弥陀佛!前生没修呵!孩子,我瞧你怎么心里边儿老拴着疙瘩,从不痛快的笑一阵子?闷吃糊睡好上膘哪。多咱娶个媳妇,生了孩子,也省得老来受艰穷,……阿弥陀佛!”她说着说着说到自家儿身上去了。“我归了西天不知谁给买棺材呢。前生没修,今生受苦呵!阿弥陀佛,……阿弥陀佛……”她抹鼻涕揩眼泪的念起佛来啦。这份儿好意我可不敢领!可是她待我真好,我一回来就把茶水备下了。我见了她,老想起妈。 张老头儿也有趣儿,他时常回来,也叫我孩子。我要叫他一声大叔,他一高兴,管多喝三盅白干儿。他爱吹嘴,白干儿一下肚,这牛皮可就扯大啦。那当儿已是三月了,咱们坐在河沿子那儿,抽着烟卷听他吹。他说有个刘老爷时常到他主子家里去,那个刘老爷有三家丝厂,二家火柴厂,家产少说些也是几千万,家里的园子比紫禁城还要大,奴才男的女的合起来一个个数不清,住半年也不能全认清,扶梯,台阶都是大理石的,叉巴子也是金的,连小姐太太们穿的高跟儿鞋也是银打的呢。他妈的,再说下去,他真许说玉皇大帝是他的外甥呢!谁信他,天下有穿银鞋儿的?反正是当《山海经》听着玩儿罢了。 咱们那一溜儿住的多半是拉车的,做工的,码头上搬东西的,推小车的,和我合得上。咱们都赚不多钱,娶不起媳妇,一回家,人是累极了,又没什么乐的,全聚到茶馆里去。茶馆里有酒喝,有热闹瞧,押宝牌九全套儿都有,不远儿还有块空地,走江湖的全来那儿卖钱。有一伙唱花鼓的,里边儿有个小媳妇子,咱们老去听她的《荡湖船》。 “哎哎呀,伸手摸到姐儿那东西呀! 姐儿的东西好像三角田—— 哜咯龙咚呛…… 哎哎呀!哎哎呀!哎呀,哎呀,哎哎呀! 一梭两头尖, 胡子两边分……” 哈!够味儿哪!我听了她就得回到茶馆里去喝酒,抓了老板娘串荡湖船。喝的愣子眼了,就一窝风赶到钉棚里去。钉棚里的娼妇可真是活受罪哪!全活不上三十岁。又没好的客来,左右总是咱们没媳妇的穷光蛋。咱们身子生得结实,一股子狠劲儿胡顶乱来,也不管人家死活,这么着可苦了她们啦。眼睛挤箍着真想睡了,还抽着烟卷让人家爬在身上,脸搽得像猴子屁股,可又瘦得像鬼,有气没力的哼着浪语,明明泪珠儿挂在腮帮儿上,可还得含着笑劲儿,不敢嚷疼。啊,惨哪!有一遭儿,咱们四个人全挑上了一个小娼妇。她是新来的,还像人,腿是腿,胳膊是胳膊,身上的皮肉也丰泽。那天才是第一天接客呢!好一块肥肉!咱们四个全挑上了。他妈的,轮着来!咱们都醉了,轮到我时,我一跳上去,她一闭眼儿,手抓住了床柱子,咬着牙儿,泪珠儿直掉,脸也青啦。我酒也醒了,兴致也给打回去了。往后我足有十多天不上那儿去。张老婆儿唠叨唠叨,成天的唠叨,叫我省着些儿,逛钉棚,不如娶个媳妇子。可是,咱们一天拉下来,第二天憩着,兜儿里有的是钱,是春天,猫儿还要叫春呢,咱们不乐一下子,这活儿还过得下去吗?咱们也是人哪!过了不久,我真的耐不住了,又去喝酒逛钉棚啦。一到茶馆里,一天的累也忘了,什么都忘了,乐咱们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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