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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雪(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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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城也是这几天才热闹起来的,两三个月以前绝不曾这样过,那时或许因为故宫的宝物还没有走;镇压一个地方是需要宝物的。那时,将军也没有走,将军府的传信摩托脚踏车天天在大街小巷里跑着,车旁还有一个挎斗子,大都是空着不坐人,(也许尽装着机要的公文)嘟嘟——嘟嘟——地马力开得非常快,像疾风暴雨,撞死了人不偿命,因为是传信的摩托脚踏车,将军府的。 冷清的城圈里只听见将军府里的摩托车嘟嘟嘟——嘟嘟嘟—— 将军府的里里外外,也照样有相当的冷清,将军的夫人不大在府里,不是忙着去慰劳伤兵,就是席不容暖地去筹募航空救国的捐款。 将军府门外的传信车,并不在将军府门外嘟嘟嘟,一辆,两辆,三辆,排得非常严肃,二道门外是停着普通的汽车,一二五八,二七六零,九一四一……有参议的,有局长的,有哲学博士的…… 将军府的客厅里镇日地缭绕着雪茄的青青色的烟纹,在烟纹里坐满了如雨说客和谋士。从绣墩到沙发,从沙发到绣墩,慢慢地踱着,慢慢地想着家国大事…… 壁间有字,是赵孟頫的真迹;壁间有画,是唐伯虎的亲笔。几上有瓶;案头有瓮;都是真的,没有一样是可以从琉璃厂的古玩铺里买得到的…… 在将军府的客厅里常常引人想到古来的话: “呜呼!多难兴邦,殷忧启圣。” ………… 有那么一夜,一夜直到天亮,将军府里的脚踏摩托车在九城里不止的响着,一会儿嘟嘟地过去了,一会儿嘟嘟地回来了,又不只一辆,像是一齐动员了。 嘟嘟嘟嘟嘟嘟嘟嘟嘟 溜溜响到天亮,夜仿佛是沸腾了而且烂熟了。 第二天早晨,街上像洗了一趟似的冷清。没有汽车,马车,人力车,排子车,水车……没有人;连骆驼也没有了。 报纸到下午才送来。 “前方吃紧,热河不守。” 这消息是不意地传来了。 将军统率的几十万大兵,像潮水般地退了下来,万里长城也挡不住他们,可是他们却想把住几个残缺的城垛和所谓天险的关口来阻挡敌人。 有数的几辆军用汽车,还不够搬运那些逃将们的家私,一趟,两趟……像飞也似地奔驰。在军用的载重汽车上,载着大皮箱,保险柜;载着姨太太们的细软,金银首饰,珠宝玉器……近的东交民巷,远的天津租界,都被这些贵重东西涨满了。 前线上虽然有十几万将军统率的大兵,可是都成了惊弓之鸟,没有一点连络,交通的命脉已完全停断了。前线是空虚的,前线只有几十万的肉制的子弹。 于是,城里的汽车,马车,人力车,排子车,水车,牛车……连人和骆驼,在一夜的功夫都被征发光了,让他们载上大饼,干馒头,炮弹,枪弹……一齐向前线进发。这长长的一条由平民由马车水车和骆驼组成的辎重队,从高空上向下鸟瞰,也许和那北方的万里长城渐渐凑成了一个“丁”字的形势罢。那丁字上边的一笔,是千百年前用人民的脂膏和尸骨垒了起来的,如今,丁字下边一笔,又是驱使着万千的生灵去堆积了。侵略的强暴者在什么时候绝迹或永也不绝迹的事我们是不大知道,但这条姑无论用什么东西垒砌了的万里长城,却永久成了我们这个民族历史里的一页悲壮慷慨的记录。它也许有一日会被那侵略的强暴者从这越来越萎靡的弱小者手里夺了过去,但那城上的一砖一石,曾经沾染了浸透了我们祖先们的血汗和精灵的,他的光荣将永远地在这个世界上闪烁着。 平民和骆驼的辎重队,出发了的第一日看到土房和枯树,第二日看到倒坏了的房屋和烧焦了的树木,第三日看到了死了的骡马和人尸,在路上,铺着冬天遗留到现在还没有融化的白皑皑的冰雪,并且还掺着仿佛才流出来不久的人的殷红的血——已经是冻成一片一片的了…… 蜿蜒的长城就在目前了,在那边,白天是罩着漆黑黑的烟,夜晚是升腾着鲜血般的火焰。 敌人的飞机,像山鸟似的一群一群的盘旋在天边,一会儿高,一会儿低,一会儿近,一会儿远,那声音是极度震耳的,随着机声,就落下无数的黑点,黑点到了地上,一个一个都是二百多磅重的炸弹。轰动的声音 爆裂的声音,旷野上成了他的播音场,山谷里作成一个很准确的回声机。 衣服片,石头片,肉片……立刻迸飞起来,又化成了无数无数的小黑点。这黑点的来,那黑点的去。所谓战之正义与敬礼,不过就是在这凄惨的空间留着一瞬的幻景罢了。 无数无数的小黑点仍旧回返到地上来,于是在地上便开着人们用脑浆用血液涂红了涂白了的花。 平民和骆驼组成的辎重队,不久就被那些成群的“山鸟”惊散了。到处跑,到处踏着了冰雪。踏着了人血。馒头,大饼,炮弹和枪弹都沿途地摈弃了。壕沟里面的战士,仍旧是空空地托着枪,渴了去捧一把血染了的雪;饿了去啃一块已经冻成了冰块的干粮。 我们的战士冻馁在雪里,在血里。期待着什么呢?上官的命令:只许防守不许进攻,那么等罢,成群的山鸟又来“下蛋”了,他们就饱餐了这些东西,死在雪里,死在血里。 几十万大兵活活地做着敌机的牺牲;无数的百姓成了灾黎。山林,池沼,城廓……不久的期间都全盘地异色了! 我们在梦里翘盼着的中国飞机,有一天黎明果然在空中轧轧地飞起了。全城的人们都鼓舞而欢悦了,但只是不久的功夫又复沉寂下去。 将军已经乘着他的自备飞机出亡了。 从那个时期过后,除了保卫界里是格外的繁荣之外,其余的地方差不多都罩住了死一般的沉寂。沉寂了一个多月,现在可是又到处繁荣了,繁荣的程度几乎是无法统计的…… 保卫界里的中国岗警刚才走出车站来,着实惊异地看见了那么多的人,那么多的车辆和那么多的行李。 ——过端阳了,他想。 ——开饷了,他想。 ——三宝啊,他想。 他边走着边想着,又想起了又应该理一理发,和烫一烫澡了。顺路他便走进了东升平园。 澡堂子里冷冷清清没有几个人,他心里有些纳闷。脱了衣服,拖着鞋,一屁股便在理发处的大镜子前面坐下了。三个理发匠都没有活作,在那里交头接耳地像是谈着什么机密的事情。看见他来了,于是同声地招呼起来: “七爷来啦,你忙罢?” “还好,你们好?” “好!”一个头梳得顶光,牙齿顶黄的理发匠已经拿起了理发的剪子,迟疑了一会,把嘴对着七爷的耳朵低声说: “今儿格东便门齐化门都关城啦。” 七爷没有说什么,在镜子里和理发匠会了一下眼。 “通州的车站已经轰平了,京外的人都逃上来了。今儿格早晨那么大风,你瞧见那一群飞机了没有?” “没打交民巷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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