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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4)


  冯云卿涨红了脸急口地说。可是那位圆脸男子又歪扭着嘴巴挤进来了,大声叫道:

  “回跌了!回跌了!回到开盘的价钱了!”

  立刻那牙刷须的男子恨恨地哼了一声,站起来发狂似的挤上前去了。冯云卿瞪着眼睛做不得声。圆脸的男子挤到冯云卿身边,喘着气说道:

  “这公债有点儿怪!云卿,我看是‘多’‘空’两面的大户在那里斗!”

  “可不是!所以我主张再看一天风头。不过,慎庵,刚才壮飞一路埋怨我本月四号边没有胆子抛空,现在又掯住了不肯脱手;他说都是我误了事,那——其实,我们三个人打公司,我只能服从多数。要是你和壮飞意见一致,我是没得什么说的!”

  “哪里,哪里!现在这价格成了盘旋,我们看一天也行!”

  叫做慎庵的男子皱着眉头回答,就坐在冯云卿旁边那空位里。

  看明了这一切,听清了这一切的刘玉英,却忍不住又微笑了。她看一看自己的手掌心,似乎这三人三条心而又是“合做”的一伙儿的命运就摆在她的手掌心。不,岂但这三位!为了那编遣公债而流汗苦战的满场人们的命运也都在她手掌心!她霍地站了起来,旁若无人似的挤到冯云卿他们身边,晶琅琅地叫道:

  “冯老伯!久违了,做得顺手么?”

  “呀!刘小姐!——哦,想起来了,刘小姐看见阿眉么?她是前天——”

  “噢,那个回头我告诉你;今天交易所真是邪气,老伯不要错过了发财机会!”

  刘玉英娇媚地笑着说,顺便又飞了一个眼风到何慎庵的脸上去。忽然前面“阵云”的中心发一声喊——那不是数目字构成的一声喊,而且那是超过了那满场震耳喧嚣的一声喊,立刻“前线”上许多人像潮水似的往后涌退,而这挤得紧紧的“后方病院”里便也有许多人跳起来想挤上前去,有的就站在椅子上。冯云卿他们吓得面如土色。

  “栏杆挤塌了!没有事,不要慌!是挤塌了栏杆呢!”

  楼上那“挂牌子”的地方,有人探出半个身体把两手放在嘴边当作传声筒这么大声吆喝。

  “啧,啧!真是不要命,赛过打仗!”

  刘玉英说着,松了一口气,用手轻轻拍着自己的胸脯;她那已经有六成干的纱衣这时一身急汗就又湿透。立刻那惊扰也过去了,“市场”继续在挣扎,在盘旋;人们用最后的力量来争“收盘”的胜利。何慎庵回过脸来看着刘玉英笑道:

  “刘小姐,面熟得很,也是常来的罢?你是看涨呢看跌?我是看涨的!”

  “也有人看跌呢!可是,冯老伯,你做了多少?可得意么?”

  “不多,不多!三个人拼做廿来万,眼前是不进不出,要看这十天内做的怎样了!”

  “阿是做多?”

  “可不是!云翁算来,这六个月里做‘空’的,全没好处;我也是这个意思。上月里十五号前后那么厉害的跌风,大家都以为总是一泻千里的了,谁知道月底又跳回来——刘小姐,你听说那赵伯韬的事么?他没有一回不做准的!这一回,外场说他仍是多头!”

  何慎庵说到后面那几句时,声音很低,并且伸长了脖子,竟把嘴唇凑到刘玉英耳边;这也许是为的那几句话确须秘密,但也许为的刘玉英那一身的俏媚有吸引力。刘玉英却都不在心上,她斜着眼睛笑了一笑,忽然想起她的“零碎拆卖”的计划来了。眼前有这机会,何妨一试,而况冯云卿也还相熟。

  这样想着,刘玉英乘势便先逗一句道:

  “嗳,是那么一回事呢!不过,我也听说一些来——”

  “呵,刘小姐,你说阿眉呢?”

  冯云卿很冒失地打断了刘玉英的话,他那青黑的老脸上忽然有些红了。刘玉英看得很明白。她立即得了一个主意,把冯云卿的衣角一拉,就凑在他耳朵边轻声说道:

  “老伯不知道么?妹子有点小花样呢!我在老赵那边见她来。老赵这个月好像又要发这么几十万横财!我知道他,他,——嗳,可是老伯近来做‘多’么?那个——”

  忽然顿住了,刘玉英转过脸来看着冯云卿微笑。她只能挑逗到这地步,实在也是再明白没有的了,可是冯云卿红着脸竟不作声。他那眼光里也没有任何“说话”。他是在听说眉卿确在老赵那里这话的时候,就心里乱得不堪;他的希望,他的未尽磨灭的羞耻心,还有他的患得患失的根性,都在这一刹那间爆发;刘玉英下面的话,他简直是听而不闻!

  “老伯是明白的,我玉英向来不掉枪花,我也不要多,小小的彩头就行了!”

  刘玉英再在冯云卿耳朵边说,索性丢开那吞吞吐吐的绕圈子的句法了。这回冯云卿听得很明白,然而因为跟上文不接气,他竟不懂得刘玉英的意思,他睁大了眼睛发楞。他们的谈话,就此中断。

  这时“市场”里也起了变化。那种营业上的喧声,——那是由五千,一万,五万,十万,二十万,以及一角,一角五,一元等等几乎全是数目字所造成的雷一样的声音,突然变为了戏场上所有的那种夹着哄笑和叹息的闹烘烘的人声了!“前线”的人们也纷纷退下来,有的竟自出“市场”去了。

  编遣公债终于在跳起半元的收盘价格下拍过去了!

  台上那揭示板旋出了“七年长期公债本月期”来。这是老公债,这以下,都是北洋政府手里发行的老公债开拍;这些都不是“投机”的中心目标,也不是交易所主要的营业。没有先前那样作战似的“数目字的雷”了,场里的人散去了一小半。就在这时候,那牙刷须的李壮飞一脸汗污兴冲冲地跑回来了。他看了何慎庵一眼,又拍着冯云卿的肩膀,大声喊道:

  “收盘跳起了半元!不管你们怎么算,我是抛出了一万去了!”

  “那——可惜,可惜!壮飞,你呀!”

  何慎庵跳起来叫着,就好像割了他一块肉。冯云卿不作声,依然瞪着眼睛在那里发楞。

  “什么可惜!慎庵,我姓李的硬来硬去,要是再涨上,我贴出来;要是回跌了呢?你贴出来么?”

  “好呵!可是拿明天的收盘做标准呢?还是拿交割前那一盘?”

  何慎庵跟李壮飞一句紧一句地吵起来了,冯云卿依然心事很重地楞着眼。他有他的划算。他决定要问过女儿到底有没有探得老赵的秘密,然后再定办法。那时候,除了眼前这二十万外,他还打算瞒着他的两位伙计独自儿干一下。

  刘玉英在旁边看着何李两位觉得好笑。

  “壮飞!你相信外边那些快报么?那是谣言!你随身带着住旅馆的科长科员不是也在那里办快报么?请问他们那些电报哪一条不是肚子里造出来的!你怎么就看定了要跌?”

  “不和你多辩论,将来看事实;究竟怎么算法?”

  李壮飞那口气有些软了。何慎庵乘势就想再逼进一步,可是那边有一个人挤过来插嘴叫道:

  “你们是新旧知县官开堂会审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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