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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4)


  但是更使冯云卿吃惊的,是李壮飞一坐下来就发泄他自己的牢骚:

  “喂,老冯,今儿我也忍不住要说句迷信话:流年不利。打从今年元旦起,所谋辄左!三月里弄到手一个县长,到差不满一个月,地方上就闹共匪,把一份差使丢了;一个月工夫,随便你怎么下辣手刮地皮,总捞不回本钱来罢?好!这总算见过差使的面!前月,更不成话了!满花了一万八千元,是一个税局长了,据说是肥缺,上头文下来的条子,就有十多个;吓,我兴冲冲地赶去上任,刚刚只有两天,他妈的就开火了!敌军委了一个副官来。不是我滚得快,也许还有麻烦呢!老冯,你看,这个年头儿,做官还有什么味儿——”

  “可是你还没死心!科长,书记,你全都带在身边;你那旅馆里的包月房间简直就是县衙门!”

  冯云卿勉强笑了一笑说。他是勉强笑,为的这李壮飞不但做县长时候办公事常常用“革命手段”,就是朋友中间钱财上往来亦善于使用“革命手段”;所以名为“革命县长”。冯云卿虽尚未蒙惠顾,却也久闻大名,现在听得他诉苦,就不免存下几分戒备之心了。

  李壮飞接着也是一笑,又鬼鬼祟祟向四下里张望一下,这才低声说:

  “不说笑话,——那几位,都是‘带挡相帮’,我不能不拖着走。可是那开支实在累死人。今回公债里,我又赔了一注。——你猜猜,节前我还缺多少?”

  果然是那话儿来了!冯云卿的心突地一跳,脸上变色,暂时之间回答不来。李壮飞似乎也理会到,脸儿一沉,口气就转得严肃了:

  “云卿,不要误会呀!我知道你这次失败得厉害。可是你也未必就此歇手罢?我得了一个翻本的法门,特地来和你商量,——这法门,要本钱长,才有灵验。”

  但是冯云卿的脸色更加变得难看;所谓“翻本的法门”非但不能鼓动他,并且加浓了他那惶惑不安的程度。他翻白着眼睛,只管出神,半句话也没有。李壮飞冷笑一下,瞅着冯云卿的面孔,半晌后这才大声说:

  “亏你叫做‘笑面虎’,却经不起丝毫风浪!——然而,也无怪其然。你是乡下土财主,过惯了是稳稳靠靠收租放债的生活;近代投机市场上今天多了几十万,明天又变成穷光蛋,那样的把戏,光景你是做梦也没有做到。好!云卿,我来充一回义务老师罢:做公债投机,全靠一字诀:泼!比方你做多头,买进十万裁兵,交割下来,你蚀光了;好!你再买进二十万,——就要这么滚上去干!你看政府发行公债也就是这个滚上去的方法。上半年是发行了两个七千万,下半年包你就有四个七千万丢到市场上,非这么着,政府的财政也就干不下——”

  “可是这和我们做公债亏本什么相干呢?人家是——”

  冯云卿忍不住反问了,夹着叹一口气,便把后半段话缩住。李壮飞早又抢着说:

  “嗨,嗨,你又来了!道理就在这里哪!市场上的筹码既然板定要陆续增加,市场的变化也就一天比一天厉害;只要政局上起点风潮,公债市场就受到影响。我们做公债的,就此有利可图了。你去问问老做公债的人,谁不愿意兵头儿多打几仗?要是政局平安,那么,你今天亏了本,就是真正亏本,没有明天翻本的希望;现在却是天天有大大翻一次本的希望。”

  “想不到你是欢迎他们打仗——”

  “也不一定。我做税局长,就不欢迎开火;现在税局长丢了,改做公债,自然主张又不同了。可是还有一层,——我们大家都做编遣和裁兵。政府发行这两笔债,名义上是想法消弭战争,但是实在呢,今回的战争就从这上头爆发了。战争一起,内地的盗匪就多了,共产党红军也加倍活动了,土财主都带了钱躲到上海来;现金集中上海,恰好让政府再多发几千万公债。然而有钱就有仗打,有仗打就是内地愈加乱做一团糟,内地愈乱,土财主带钱逃到上海来的也就愈加多,政府又可以多发公债——这就叫做发公债和打仗的连环套。老冯,现在你该明白了罢?别项生意碰到开火就该倒楣,做公债却是例外。包你打一千年的仗,公债生意就有一千年的兴隆茂旺!”

  “壮飞,你看内地不能够再太平么?”

  冯云卿吐去了那含在嘴里有好半天的一口浓痰,慌慌张张问。

  “呵!你——老冯,还有这种享福的梦想!再过一两年,你的田契送给人家也没人领情罢!”

  是冷冷的回答。冯云卿发急地望着李壮飞的饱满精悍的面庞,盼望他下面还有话;直到确定是再没有下文,并且李壮飞的神色又是那样肯定不含糊,冯云卿猛的耳朵边嗡然一声叫,神智便有些恍惚不清了。几天来他忖量不定的一个问题,算是得了回答——可是太凄惨的回答!好容易定下神来,他咬着牙齿说:

  “那是政府太对不住我们有田产的人了!”

  “也不尽然。政府到底还发行了无量数的公债,给你一条生财之道!而且是一下子捞进十万廿万也不算希奇的生财大道!”

  不知道是当真呢,还是故意,李壮飞依然冷静到十二分,笑嘻嘻地回答。冯云卿却已经伤心到几乎掉下眼泪来,然而从何慎庵来过后所勾起的疑难歧路,倒也得了个解决了:他,冯云卿,只好在公债上拚性命,拚一切了!他仰起脸来,声音抖抖索索地说:

  “破产了!还谈得上发横财么!不过,——壮飞,你的什么法门呢?到底还没讲出来呀!”

  李壮飞尽吸着烟卷,将烟气一口一口吹到空中,并没作答。他知道已经收服了的老狐狸不怕他再脱逃。约莫经过了足有三分钟,李壮飞这才突然问道:

  “云卿,你那些田地总该还可以抵押几文罢?乘早脱手!”

  现在是冯云卿翻着眼睛不回答,只微微点一下头。

  “你不要误会。那是我好意,给你上条陈。——至于做公债的办法,简单一句话,我和你合股打公司;该扒进,该放空,你都听我的调度;亏了本的时候,两个人公摊,赚了钱,你得另外分给我三成的花红。不过还有一层也要先讲明:交保证金的时候也是你六成,我四成;——这算是我沾你的光。我手头现有三万两的庄票,拿去贴现太吃亏,说话又弄僵了,等到期是阳历下月十六——”

  “讲到现款,我更不如你。”

  冯云卿赶快接上去说;一半是实情,一半也是听去觉得李壮飞的办法太离奇,心里便下了戒严令了。但是富于革命手段的李壮飞立刻冲破了云卿的警戒网:

  “嗨,嗨,你又来了!没有现钱,不好拿田地去抵押么?我认识某师长,他是贵同乡,怂恿他在家乡置办点产业,我自信倒有把握。你交给我就是了。便是你节前要用三千五千,只管对我说就是了,我替你设法,不要抵押品。——只是一层,后天交易所开市,你如果想干,就得快!卖出或是买进,先下手为强!”

  “据你说,应该怎样办呢?”

  “好!一古脑儿告诉你罢!此番公债涨风里吃饱的,大家都知道是赵伯韬,然而内中还有吴老三吴荪甫,他是老赵的头脑。他有一个好朋友在前线打仗,他的消息特别快。我认识一个经纪人陆匡时,跟吴荪甫是亲戚,吴老三做公债多经过他的手;我和陆匡时订了条约,他透关节,我们跟着吴荪甫做,赚钱下来分给他一点彩头。你看,这条线不好么?云卿,迟疑是失败之母!”

  李壮飞说完,就站了起来,一手摸着他的牙刷须,一手就拿起了他那顶巴拿马草帽。

  此时楼上忽然来了吵骂的声音,两面都是女人,冯云卿一听就知道是女儿和姨太太。这一来,他的方寸完全乱了,不知不觉也站了起来,冲着李壮飞一拱手,就说:

  “领教,领教。种种拜托。真人面前不说假话,节前我还短三五千银子,你老兄说过可以帮忙,明天我到你旅馆里来面谈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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