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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3)


  恰好吴荪甫也回来了。一眼看见了唐云山的神气,——右手的食指像一根铜尺似的直按在“草案”的第二项上,又听得他连声嚷着“五百万够么?”吴荪甫就什么都明白了,可是他正因为刚才竹斋来的电话报告公债市场形势不很乐观,心头在发闷,便由着唐云山在那里干着急。

  幸而王和甫也已经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就很简单地解释给唐云山听:

  “云翁,事情是一步一步来的,这几项新企业,并非同时开办——”

  “那么,为什么前天我们已经谈到了立刻要去部里领执照呢?”

  唐云山打断了王和甫的解释,眼睛望着吴荪甫。

  “先领了执照就好比我们上戏园子先定了座位。”

  回答的还是王和甫,似乎对于唐云山的“太外行”有一点不耐烦了。

  “再说句老实话,我们公司成立了以后,第一桩事情还不是办‘新’的,而是‘救济’那些摇摇欲倒的‘旧’企业。不过新座儿也是不能不赶早预定呀。”

  吴荪甫也说话了,沉重地落坐在一张椅子里。然而唐云山立刻又来了反问:

  “不错,救济!如果人家不愿受我们的‘救济’呢?岂不是一百五十万的资本也会呆起来?”

  “一定要他们不得不愿!”

  吴荪甫断然说,脸上浮起了狞笑了。

  “云翁!银子总是活的。如果放到交易所公债市场上去,区区一百五十万够什么!”

  “可不是!既然我们的公司是一个金融机关,做‘公债套利’也是业务之一。”

  吴荪甫又接上来将王和甫的话加以合理的解释。这可把唐云山愈弄愈糊涂了。他搔着他的光秃秃的头顶,对吴王两位看了一眼,似乎承认了自己的“外行”,但心里总感得他们的话离本题愈远。

  这时大客厅的门开了,当差高升侧着身体站在门外,跟着就有一个人昂然进来,却原来正是孙吉人,满脸的红光,一望而知他有好消息。唐云山首先看见,就跳起来喊道:

  “吉翁,——你来得正好!我干不了!这代表的职务就此交卸!”

  孙吉人倒吃了一惊,以为事情有了意外的变化;但是吴荪甫他们却哈哈大笑,迎前来和孙吉人寒暄,告诉他已经商量得大致就绪,只等决定日子动手开办。

  “吉翁不是分身不开么?怎么又居然赶来了?”

  “原是有一个朋友约去谈点不相干的小事情,真碰巧,无意中找得我们公司的线索了——”

  孙吉人一面回答王和甫,在就近的一张摇椅里坐了,一面又摇着他的细长脖子很得意地转过脸去说:

  “荪翁,你猜是什么线索?我们的公司在三天之内就可以成立哪!”

  这是一个不小的冲动!大家脸上都有喜色,却是谁也不开口,都把询问的眼光射住了孙吉人。

  “开银行要等财政部批准,日子迁延;用什么银团的名义罢,有些营业又不能做;现在我得的线索是有一家现成的信托公司情愿和我们合作——说是合作,实在是我们抓权!我抽空跑来,就是要和大家商量,看是怎么办?大家都觉得这条路还可以走的话,我们就议定了条款,向对方提出。”

  孙吉人还是慢吞吞地说,但他的小脑袋却愈晃愈快。

  于是交错的追问,回答,考虑,筹划,都纷纷起来,空气是比前不同的热闹而又紧张了。吴荪甫虽然对于一星期内就得缴付资本二十万元一款略觉为难——他最近因为参加赵伯韬那个做多头公债的秘密组织,已经在往来各银行钱庄上,调动了将近一百万,而家乡的事变究竟有多少损失,现在又还没有分晓,因此在银钱上,他也渐渐感得“兜不转”了,可是他到底毅然决然同意了孙吉人他们的主张:那家信托公司接受了合作的条件后,他们三个后台老板在一星期内每人先缴付二十万,以便立刻动手大干。

  他们又决定了第一笔生意是放款“救济”朱吟秋和陈君宜两位企业家。

  “孙吉翁就和那边信托公司方面切实交涉!这件事只好请吉翁偏劳了。”

  吴荪甫很兴奋地说,抱着必胜的自信,像一个大将军在决战的前夕。

  “那么,我们不再招股了么?”

  唐云山在最后又这么问一句,满脸是希望的神色。

  “不!——”

  三个声音同时很坚决地回答。

  唐云山勉强笑了一笑,心里却感得有点扫兴;他那篇实业大计的好文章光景是没有机会在报纸上露脸了。但这只是一刹那,随即他又很高兴地有说有笑了。

  送走了客人后,吴荪甫踌躇满志地在大客厅上踱了一会儿。此时已有十点钟,正是他照例要到厂里去办公的时间。他先到书房里拟好两个电报稿子,一个给县政府,一个也由县里“探投”费小胡子,便按电铃唤当差高升进来吩咐道:

  “回头姑老爷有电话来,你就请他转接厂里。——两个电报派李贵去打。——汽车!”

  “是!——老爷上厂里去么?厂里一个姓屠的来了好半天了,现在还等在号房里。老爷见他呢不见?”

  吴荪甫这才记起叫这屠维岳来问话,这已经是第二次了;第一次是让他白等了一个黄昏,此回却又碰到有事。他沉吟一下,就像很不高兴似的说道:

  “叫他进来!”

  高升奉命去了。吴荪甫坐在那里,一面翻阅厂中职员的花名册,一面试要想想那屠维岳是怎样的一个人;可是模糊得很。厂里的小职员太多,即使精明如荪甫,也不能把每个人都记得很清楚。他渐渐又想到昨天自己到厂里去开导女工们的情形,还有莫干丞的各种报告——一切都显得顺利,再用点手段,大概一场风潮就可以平息。

  他的心头开朗起来了,所以当那个屠维岳进来的时候,他的常常严肃的紫脸上竟有一点笑影。

  “你就是屠维岳么?”

  吴荪甫略欠着身体问,一对尖利的眼光在这年青人的身上霍霍地打圈子。屠维岳鞠躬,却不说话;他毫没畏怯的态度,很坦白地也回看吴荪甫;他站在那里的姿势很大方,他挺直了胸脯;他的白净而精神饱满的脸儿上一点表情也不流露,只有他的一双眼睛却隐隐地闪着很自然而机警的光芒。

  “你到厂里几年了?”

  “两年又十天。”

  屠维岳很镇静很确实地回答。尤其是这“确实”,引起了吴荪甫心里的赞许。

  “你是哪里人?”

  “和三先生是同乡。”

  “哦——也是双桥镇么?谁是你的保人?”

  “我没有保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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