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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〇


  “谁说我想得人家的一百大洋!谁说,我就揍他!”祝大的脸涨得猪肝似的,爆出了一双眼睛,提起拳头,暴躁地威吓着他的老婆,然而照例是不敢打的。

  “是我说的,你打,你打!”祝姑娘哭着挨过身子去。“也是你说的!昨天你还说呢!没天良的,你打,你打!”

  祝大暴躁得乱跳,两个拳头都提起来了,可又退后一步,不让他老婆挨着他。

  良材看了又是生气又是可怜他们,只好半喝半劝道:“不要闹!好好儿说,你们到底打算怎样?一百块钱又是怎么回事呢?”

  祝大刚要开口,早被他老婆抢着说道:“少爷,你不知道;曹大爷给他写了状子,他刚到县里来,就有在王家当差的,姜锦生的兄弟姜奎来跟他说,不告状怎样?要是不告,王家给一百大洋……”

  “那时候你不是想要拿么?”祝大插进一句,脸色忽然青了。

  “你胡说八道!”祝姑娘猛可地转过身去,好像要扑打她的丈夫。“我拿了没有?拿了没有?”

  祝大退后一步,叹口气哭丧着脸说:“不瞒少爷,没有曹大爷拍胸脯,我也不敢告状。可是,八九天过去了,拖着这官司,我又不能回乡下去,庄稼丢在那里,……”他忽然又发起恨来,咆哮着向他老婆道:“都是你不肯住在家里,都是你要出来!”

  祝姑娘先是一怔,但立即哭着回嘴,其势汹汹,两口儿似乎就要打起来了。

  良材又喝住了他们,问道:“后来怎样?”

  祝大不作声,只是淌看眼泪。

  祝姑娘怒视着她丈夫,带哭说道:“昨天,他这没出息的,去找姜奎。他也没跟我商量,他去找了。他这没天良的,想卖死孩子了!可是他还咬我要拿一百大洋!”

  “找了怎样呢?”良材又生气,又好笑。

  “姜奎说,你们状子也进去了,你们打官司罢!”祝大呜咽着说,眼泪直淌。

  良材叹口气,看着这可怜的一对说:“你们上当了!”他皱着眉头,眼白一翻,又吸口气道:“你们小曹庄的人全上了人家的当!”他转身要走,可是祝大夫妇如何肯放他,两口儿一齐跪在他面前,哀求他。

  “官不是我在做,”良材的声音也有点异样,“我有什么办法?”

  这当儿,恂如来了。在窗外偷偷听着,陪着眼泪的陈妈也跟着进来。恂如先朝跪在地下的两个看了一眼,又向良材说:“良哥,只等你一个人了,咱们走罢。”良材点头,慢慢转身走了一步,却又站住。恂如又用了开导的口气对祝大夫妇说道:“起来,起来,这算什么。我不是告诉过你们么?你们这官司就是打赢了也不过判个误伤人命,给几个钱抚恤;可是你们相信了什么曹大爷的话,死心眼要人家抵命,那,那不是自讨烦恼?况且姓曹的几时真心肯为你们出力撑腰,不过是利用利用你们罢了。良少爷今天还有事呢,祝姑娘,你又不是不知道,怎么这样不懂事,缠住了良少爷不放?你们想请良少爷帮忙,也还有明天!”

  良材这时已经在门外了,恂如说完,转身就走,可是那祝姑娘突然爬起来抢前一步,拦住了恂如叫道:“少爷,求你再等一等,只有一句话:轮船公司和曹大爷讲好了,当真么?”

  “哦!”恂如皱着眉头,颇出意外,“谁告诉你的?”

  祝姑娘反手指着她丈夫道:“刚才他说的。昨天他去找了姜奎,——良少爷村上东头的锦生的兄弟,那姜奎说的!”

  恂如对祝大看了一眼,一边走,一边答道:“那也不算希奇,这样的结局本来是料得到的。”

  祝姑娘呆了一下,于是突然倒在地下,带滚带哭,叫着“我的苦命的阿虎,苦命的心肝!”老陈妈劝她,哪知她哭的更惨起来。

  良材和恂如匆匆走向黄府去,顾二抱着六宝跟在后边。一路上,这表兄弟俩,一句话也没有。良材低头走着,脸色倒还跟平常一样,然而落脚很重,似乎他一肚子沉甸甸的肮脏气都要从脚跟上发泄。

  快到了黄府大门的时候,良材忽然对恂如说道:“乡下人虽然愚笨,然而恩怨是能够分明的,不像曹志诚他们,恩怨就是金钱。”叹一口气,他又说:“乡下人容易上当,只因为曹志诚这班人太巧了又太毒辣!”

  恂如瞠目看了良材一眼。良材这时的思想的线索,恂如显然是无从捉摸的。

  朱竞新的阿寿,从黄府大门迎了出来。阿寿又立即缩身回去。当良材和恂如进了大门的时候,一片的爆竹声就在门内那大院子里劈劈拍拍响了起来。

  预定的仪式,一项一项挨次表演。这许多的摆布,使得那岁半的善笑的乡下小女孩老是睁大了惊疑的圆活活的眼睛。她被取定了新的名字:家玉。当婉小姐接过孩子抱在怀中的时候,忽然脸上一红,心有点跳,似乎从昨天起就紧张了的一身筋骨这时一下子松弛了,酥软了。

  大厅上摆开了三桌酒席,良材坐了首位。他老有点心神不属的样子,满厅的喧笑都和他离得很远。但后来,他就举杯痛饮,并且向邻桌挑战。他觉得需要多喝几杯洗涤一下肠胃了。

  席散后,女客们陆续告辞,男客中间朱竞新他们在大厅上凑合一桌麻将。主人黄和光已经十分疲倦,躲在自己房里抽大烟。良材和恂如也在和光这房内闲谈。

  婉小姐打发开了几项杂务,便也上楼来。木头施妈捧着两盘水果糖食,跟在后面。这时候,和光已经过了瘾,正在房里踱着,良材和恂如一边一个躺在烟榻上,良材仰脸闭着眼,手里却拿着和光的一枝烟枪,抡在手指上盘旋着玩。酒红兀自罩满了他的眼圈。

  听得婉小姐的声音,良材忙即坐了起来。

  婉小姐从施妈手里接过那两盘东西,一盘放在房中心的圆桌上,另一盘她端到烟榻前。良材欠身站了起来。婉小姐将那盘东西放在烟盘里,一面说道:“今天真对不起大哥了。

  大哥有事,忙得很,我们这点小事情又偏偏来麻烦。”

  “哪里的话!”良材微笑,“婉弟,①怎么同我客气起来了。”可是他立即感得这话不大妥贴,脸上一热,忙又接着道,“可不是,婉弟的事就跟我的事一样的。”话一出口,才觉得更不相宜,脸上更热了,便讪讪地一笑。忽然恭恭敬敬将右手一摆,说,“婉弟,请坐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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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婉弟 照钱府的家法,亲兄妹,或堂兄妹间以“哥”

  “妹”相呼,而表兄妹间,不得呼“哥”、“妹”;表兄呼表妹应曰“×弟”,表妹呼表兄则为“×兄”。据说,这条法律,是钱良材的祖父立下来的,理由不大清楚。有一位考据家查书百二十种,费时十载,居然考出了这种立法的用意,据说是这样: 江南民歌多称情妇为“妹”,情夫为“哥”,此盖由来已久,《子夜吴歌》可证;而在名门望族的后花园内出盟海誓之辈,又往往是表兄妹,《会真记》可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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