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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五


  “可不是!从前看身分,现在就看有没有钱了!”姑太太应和着,“那些人也都是短命相,今天手头有几文,就充阔佬,就花。”于是谈话就转到两位老人家在数十年中所见的一些人家的发迹和衰落。这是永不会枯竭的闲谈的材料。她们从亲戚世交讲到自己,又忽而跳到一些不相干的人家,然后又回到亲戚世交;她们从二十年三十年前讲到现在,又从现在讲到她们的幼年时代,乃至从父辈祖父辈那里听来的陈年老话。

  这一切,有些是良材已经听见过不止一遍了,有些却觉得很新鲜。他时时插几句,问这问那,也加点他自己的意见。直到老太太觉得有点倦了,良材方始退出,赶快准备他自己明天回乡下去的事情。

  晚上,雨也停止了,铅色的天居然露出几大块青空,半轮月亮躲躲闪闪在云阵里钻过。恂如总算把他那间房布置好了,似乎大事已成,心也定了,这才想起良材明天就要回去,而且良材来了后,自己还没跟他好好谈过。

  东院楼房的上层,是所谓走马楼的式样,朝北的走廊也还宽阔,而且楼上既不住人,这里就比什么地方都幽静。恂如特地找了这个地方,准备要告诉良材许多话,也希望从良材那里听到许多意见。

  但是,约略谈了几句县里的近事,以及良材赶紧要回去的缘故,两个人忽然没有话了。

  良材手托着下巴,侧着头,望着天空几朵浮动的白云渐渐移近月亮旁边。恂如惘然看着良材的面孔,心里乱糟糟地,再也理不出一个头绪来。他心里的事又多又复杂,然而认真一想,倒又拣不出几件是值得郑重其事赶在百忙里告诉人家。他这样想着,就自己笑起来了。良材回过脸来看了恂如一眼,不由的也微微一笑。看见恂如那样神色不定,良材就说道:“恂如,你总得想点事情出来自己消遣,自己排解;老是这样发闷,一会儿觉得自己好比坐监牢,一会儿又抱怨日长如年,都不会于你有好处。”

  “哦?”恂如有点吃惊,睁大了眼看着良材,好像说:怎么你就同看见了我心里似的!”

  良材似乎也懂得恂如的意思,笑了笑又说道:“那一天我接到你那封信,倒吓了一跳;照你那封信里的口气,简直就要自杀。不过我又一想:大凡人写信总写得浓重些,信里发发牢骚,无非是一时的感情作用。后来,婉小姐来了,我又问她……”

  “啊,你问她哪些事?”恂如发急地羼言,“她怎样回答?”

  “我只问她,你在家里作什么消遣?心境如何?——可是我并没拿出你的信给她瞧。”

  “嗳!这就很好!可是她说些什么?”

  良材想了一想道:“也没说什么。只说你为了家务,常常心里烦躁罢了。而且多半是自寻烦恼,庸人自扰!”

  “嘿!这是婉姊的看法。婉姊自然觉得天下无难事呵!”

  “但是这两天我冷眼看来,你那封信里的牢骚还没说明白你心里的实在的烦恼!”

  恂如听了这话又怔住了。可是随即兴奋地拍着腿说道:

  “可不是!良哥,你是我的第二个知己!”

  良材笑了笑,炯炯的目光正射在恂如脸上,好一会儿,他又说:“然而你心里的烦恼究竟是怎样的,这可要你自己来说了。”

  “哎!”恂如叹口气,俯首避过了良材的眼光。

  谈话的线又断了,虫声从下边园子里起来,似乎愈来愈响。两个人好像都在等待对方先说话。

  良材想着恂如那句“第二个知己”,寻思道,谁是第一个呢?光景是婉小姐。但又不像。恂如的事,没有一件瞒得了婉小姐,可未必两人见解一样……正这样想,猛又听得恂如轻声问道:“可是,你的事呢?你怎样回答?”

  “哪一件事?”

  “嗳,不是老太太姑妈都要给你说亲么?婉姊不是为此特地请你来么?”

  “哦,暂时搁着,不忙。”

  “搁着?”恂如惊异地说,好像不能领悟这两字的意思,“嗳,良材,这怎么能够搁起来呢!”他惘然一笑,忽又问道:“你是见过静英妹妹的,你觉得她还不是个头挑的人品么?”

  “怎么不是!”良材随口回答,但立即又想到,也许老太太她们已经在背后议论他眼界太高,所以恂如的口气也好像有点不平似的,——他笑了笑又郑重说:“不是我放肆,我以为只有婉小姐还能比得上她;而且现在又进省城去念书,那自然更加比众不同了。”

  恂如苦笑着,抬头望着天空;良材不知道恂如的心事,但恂如现在更误会了良材这句话的意思。这时候一片乌云遮住了那半轮月亮,恂如不大看得清良材的脸色,只觉得他那一双光芒逼人的眼睛老是钉住了自己瞧。一股无名的烦躁,忽然又抓住了他。但是良材那冷静而锐利的眼光又使他忍不住要打冷噤。他暴躁地说:“良材,你不要瞒我,你真真实实告诉我,为什么你现在的主意又和从前不同?嗯,我看得出来,今天的你不是今年新年来拜年的你了!你是不同了,为什么?”

  良材微微一怔,但立即天真地笑了起来。他拍着恂如的肩膀,似乎说“你说对了”,却又故意问道:“当真么?你从哪些上看出来的,你也要老老实实告诉我!”

  “就从眼前一件事。”恂如兴奋得口音也有点变了。“记得前次你对我说过,你的中学的同学有个妹子……”

  良材立刻打断了他的话,“这件事早就谈不上了。”

  “哦,可不是?我猜个正着!但是为什么?”

  良材只微微一笑,没有回答。

  “爱情这东西,非常奇妙,”恂如一脸正经,很诚恳地说。“今天你觉得不过如此,可东可西,然而将来你要后悔;这好比一种奇怪的丹药,先时你原也不觉得肚子里有它,可是一到再吞下别的丹药去,它那力量可就要发作了,那时你……”

  “恐怕未必罢?”良材第二次打断了恂如的话。

  “现在你自然这么说,你自然不相信。”恂如定睛看住了良材的面孔,随即无可奈何地笑了笑,“可是,良材,光在这件事上,就证明你跟从前不同!”

  良材摇着头微笑,仰脸吐一口长气,自言自语道:“啊,又起风了!”站起来望着那乌云四合的天空,又说道,“靠不住。难道还没落畅么!”他转身,背靠栏干,低头沉吟了一会儿,忽然又笑了笑,说:“恂如,你刚才的议论很妙。可是我要问你一句话:怎样的一个女人你这才称心满意了?你理想中的夫人是怎样的品貌性格?”

  没有回答。这时星月都被那愈来愈密的乌云遮住,恂如看不清良材的面貌;可是他却感得良材这句话有点近于调侃,就连想到良材的脸上一定浮着讥讽的微笑。他又暴躁起来,就冷冷地说道:“你呢?你——嗨,美貌,温柔,聪明能干,人之所好是一样的,难道你就不同么?”

  “自然人人所好者,我亦——”昏暗中只听得良材的笑声当真有点蹊跷,“不过,我再问你一句:好的上边还有更好的,要是你又遇到一个更好的,你又打算怎样?”

  “这个——”恂如简直觉得受了侮辱,“你问你自己,何必我来回答。”

  “好,我再换过题目:我们为人一世,忙忙碌碌,喜怒哀乐,究竟为了什么?究竟为了谁?恂如!拿你来说罢,你是张恂如。大中华民国的一个公民,然而你又是人之子,人之夫,人之父,你的至亲骨肉都在你身上有巴望,各种各样的巴望,请问你何去何从,你该怎样?”

  这番话可把恂如怔住了。过一会儿,他这才答道:“我照我自己认为最好的办法……”

  “但是在五伦的圈子里,你又哪里有一个自由自在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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