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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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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 一小时后大雨停止了。 天空依然那么阴沉,电光时时从密云中漏出,雷声还在响,老像有什么笨重的木器拖过了楼板。 钱良材刚从街头回来。眉棱上堆满了忧悒,他独自在房里翻看隔天的上海报纸,时时抬头看看窗外的天色。 隔壁房里,传来了移动家具的声音。恂如还没布置好他那房间。昨天晚上,他说他要搬到东院这朝北的平屋内,以便陪伴良材;当时谁也不曾介意。哪里知道今天一早起,他就扣留了店里的赵福林,又不理少奶奶的唠叨,连那个向来只做细活的祝姑娘也调来了,大模大样地搬“家”了。东院朝北的平屋,一共是三间:正中一间,本来像个小客厅,此时招待着良材,东首一间是恂如作为书房的,西首一间向来堆放些不相干的破旧家具,现在恂如要把这一间变做书房,而书房则改成他的卧室。这一下调动,可就闹的满家大小不安。 从早晨起,恂如专心办这件大事。大雨的当儿,他也不肯歇一歇。他躲在这未来的卧室中,只在吃中饭的时候出去一次,指挥着赵福林和祝姑娘,聚精会神要布置出一个称心满意的自己的房间,倒像这是他一辈子的归宿似的。 从早晨起,恂少奶奶也不曾到这里来望过一眼。隔了一个天井,从老太太和姑太太的房里,常有恂少奶奶的声音传来,然而恂如也好像不曾听见;当祝姑娘被少奶奶在半路上截留,好久不见再来的时候,恂如只叫赵福林去找,自己却皱着眉头,在屋子里打旋。 老太太和姑太太也不以恂如这番举动为然。因为恂如说是特地来陪伴良材,姑太太还正式加以阻止,可是恂如除了苦笑,一言不答,只顾忙着布置他那房间。 钱良材虽然知道这件事,并没把它放在心上;他也是一早起就忙着他自己的事,总不曾到隔壁房里去过。现在,他耳听的是隔房的嘈杂的声音,眼看的是漫天一片阴沉沉的雨云,心里想的却是钱家庄的堤岸。他把那些报纸折叠起来,自言自语道:“两天了!来了两天,一事无成,雨水倒多了好几寸!” 他想起了他和朱行健的谈话,觉得朱行健发起的什么公呈,未必马上就能成为事实,然而这满天的乌云是不肯等待人们的。他就决定了主意:他不能等待。 走出自己的房,良材就看见小婢荷香躲躲闪闪地在隔房的门口张望。良材跑过去一看,只见恂如朝里站着,书桌椅子杂乱地堆在房的一角,那赵福林对着一架小铁床发怔,好像这架独占了全房中心地位的小铁床倔强地不肯听他使唤。“对着那墙角,懂了罢?对角摆懂么?”恂如不耐烦地说。但是赵福林依然站在那里发怔。从上午就被那些木器搅得头昏的他,此时怎地也想不通一架床如何能对着墙角摆。而且他又心里不服:好好地早已摆的整整齐齐了,干么又要翻新花样? 良材转身望着天井里那棵槐树,浓密的绿叶还在滴落水珠。槐树旁一口很大的金鱼缸,水满满的,不知谁家庭院吹来的一些梧桐瓢儿,像小船一般在水面漂荡。一匹死金鱼,白肚子翻上向天,也挤在这些“小船”中间。 看了一会儿,良材忽然又转身走到恂如那房的窗前。这时候,恂如已经亲自动手将那架床摆好,正在考虑如何把那个书桌也安放的不落“俗套”。良材隔着窗唤他道:“恂如!我打算明天回乡下去!” 恂如没有听清,抬头朝良材看了一眼,淡然答道:“很好,明天你有工夫,我们可以长谈了。” “不是,明天我要回去!” “嗯,明天?”恂如怔了一下方才回答。“何必这么性急呢!” 他又惘然苦笑。 “有要紧的事。”良材觉得恂如有点心神不属,便不多说,只加了句“回头再谈”,就走过天井,打算把明天回去的意思告诉那几位长辈,并且要对老太太提的亲事作一个明白的表示。 老太太正和姑太太谈着今年的收成。姑太太也在担心西路发大水,她家的稻田不知道要不要紧,听得良材说明天就要回去看看,老太太倒很称赞他“事事肯留心”,却又问道:“刚才顾二拿进个请帖来,明天有人请你吃中饭呢,你去不去?” 良材陪笑答道:“我刚回来,还没知道,帖子在哪里,不知道是哪家的?” “就是王伯申。”姑太太说。“恂如已经替你代知了。” “哦,原来是王伯申,”良材笑了笑,他那浓重的眉梢轻轻一耸。“可不知道他请几个客,还有的是哪些人?” “这可要问恂如了。” “不必,反正我不去。回头叫顾二去谢谢就算了。”良材沉吟着说。 “也许有什么事他要和你商量呢?” 良材微笑,还没回答,姑太太又说道:“也许你昨天跟他商量的什么轮船冲坏了堤岸要他捐钱来修——这件事,他意思又有点活动了罢?” 良材侧着头,笑道:“妈妈以为王伯申会这样慷慨?昨天他一毛不拔,今天倒赔上一桌酒席又来掏腰包了么?” 老太太和姑太太也都笑了。老太太说:“王家的人,没便宜不做事,少跟他们来往倒也罢了。不过,良少爷,才来了两天,怎么就回去?家里那些事,老苏总该懂得怎么办的;你不放心,写个字条去吩咐他就得了。” 姑太太也说道:“你出个主意,只交给老苏去办,倒好些。” “老苏呢,这一点事,原也干得了的。”良材慢慢回答,笑了一笑。他懂得这两位老人家的齐声劝阻,是怕他一回去了就要大刀阔斧的干起来,多花钱。昨天从王伯申那里呕气回来,他不就说过这样的话么:“王伯申自私自利,从头到脚一副守财奴的骨头,可是他偏要混充大老官,开口公益,闭口地方上的事,好像县里没有了他,大家就活不成似的,甚至还说他办轮船公司也是‘服务桑梓’,自己毫无好处:哼,他没见过世面,我倒存心要教给他,如果要争点名气,要大家佩服,就该懂得,钱是应当怎样大把的花!” 良材和他父亲一样的脾气:最看不起那些成天在钱眼里翻筋斗的市侩,也最喜欢和一些伪君子斗气。在鄙吝人面前,他们越发要挥金如土,说是“气他们一下也好”。姑太太平日最不放心的,也就是良材这种“大老官的脾气”。如今看见良材和王伯申呕气,自然就防着他这“脾气”的发作。 当下良材想了一想,眉梢一扬,就又接着说道:“可是我不大放心老苏那种婆婆妈妈的做品。不论干什么事,他老守着他那一板三眼。可是,天要下雨,山里要起蛟,河里要涨水,田要淹没,这都是不肯等人的,自然也不会等候老苏。我想还是回去好。”——他的眼光移到他嗣母的脸上,“我不打算和王伯申斗气。我只想把自己的事情办好。近来跟人斗气的兴致也差了许多了,王伯申那样的人到处全有,天天能碰到,要斗气也斗不了那么多啊!” 说着他就笑了,又加着道:“老太太,妈妈,你们尽管放心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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