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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〇


  §第八

  在梁子安的眼里,朱行健不过是一个发霉的背时的绅缙,喜欢出头说话,然而谁也不会觉得他的话有多少分量。照梁子安的意见,这么一个呆头呆脑不通时务的老头儿,根本就不用理他。但是王伯申既有命令,梁子安只好虚应故事走一趟。

  他挨到第二天下午,才到南门外百花巷朱宅,打算先找朱竞新说话。这天上午,已经落过一场阵雨,但依然闷热,没一点风。梁子安从他公司走到南门外,累得满身臭汗,又战战兢兢踱过了百花巷中那不少的积潦,待到进了朱宅大门,他的忍耐性已经达到最高限度。可是那应门的老婆子又聋又笨,梁子安明明白白连说三次“找少爷”,那婆子总回答“老爷有客”。梁子安不耐烦地嚷道:“好,那就找你们老爷!有客没客都没关系!”

  他不理老婆子,径自往内走。这时候便有一个青年女子的声音从空中来了:“先生贵姓?是不是找竞新呢?”梁子安抬头,却又不见人;大门内那小小方丈的天井三面有楼,旧式的木窗有的紧闭,有的虚掩,不知那问话的女子在哪一扇窗后。梁子安料想她一定是朱行健的女儿,就含笑答道:“不错,我正要找竞新兄。贱姓梁,惠利轮船公司的——”

  “呀,梁先生。请你等一等。”

  楼上的声音回答。这一次,梁子安却听准了是从右边的厢楼上来的。他抬头细看,这边的八扇木窗一律装着半截明瓦,内中也有几扇镶嵌着长方的小小玻璃。同时,他又看清了天井正面有两间房,上下门窗一概紧闭,檐前石阶上堆放着破旧的缸瓮瓶罐,还有一个半旧的特大的风炉;左厢楼下根本没有开向那天井的门。梁子安一边看着,一边心里纳闷道:“怪了,从哪里进去呢?”那聋老婆子这时已经坐在右厢房的阶前洗衣服,她的身后便是一口大水缸,缸后有一道门。但那右厢房又显然是个厨房。梁子安心里笑道:“人说朱老头儿古怪,他这住宅这才真真古怪。”

  忽然呀的一声,正面两间屋有一扇窗开了,朱竞新探出头来笑着道:“到底是子安兄。失迎失迎。可是,你等一等。”

  还要等一等,——梁子安又是好气,又是好笑。一会儿,看见朱竞新果然从厨房里出来。他拍着梁子安肩膀道:“老兄怎么走这边进来的?”说着便去搬开正面阶前的几个破瓮。

  “难道这里是后门?”梁子安说。

  “本来是前门,也是正门,不过现在,我们进出,都走隔壁袁家那大门。”这时朱竞新已经拉开了一扇长窗,便回顾道,“来罢,子安兄。里边不很光亮,……”

  原来这两间也住人,梁子安跟着朱竞新摸索而进,又走过短短一段更黑的甬道,这才到了一明一暗的两个套间,窗外是个狭长的天井。这是朱竞新住的。

  梁子安早已十二分的不耐烦,一屁股坐下就将来意说明,又悄悄问道:“有人来过没有?健翁该不会相信他们的胡说八道罢?”

  “还没听见他说起过。”朱竞新轻描淡写地回答。

  “他不知道赵守义诬告我们公司占用公地?”

  “大概还没知道。”

  “刚才那老婆子说健翁在会客——”

  “噢,”朱竞新笑了笑,“不相干。子安兄,你和老头子当面谈谈如何?”

  “也好。不过,他有客——”梁子安向朱竞新看了一眼,“不要紧么?是哪一个?”

  朱竞新又笑了笑道:“你见了面就知道是谁,反正不是赵守义就得啦!”

  梁子安听这么说,就很不高兴,干笑了一声,心里却想道:今天这小子拿起腔来了,说话是那么闪闪烁烁。梁子安本来就不乐意这一趟差使,现在简直觉得大受侮辱,但这样不得要领就回去,王伯申跟前又不能销差。他望着窗外那狭长天井里的几棵秋海棠,又干笑一声,装出半真半假的神气,故意奚落着朱竞新道:“嗨,老兄,不要卖关子了!回头请你吃小馆子。放心,我们公司里从没一次要人家去当差!”

  “不过有时候也过河拆桥。”朱竞新毫不介意,反而涎脸笑着回答。“那自然为的是老兄贵忙,事情一过就忘得精光。”

  梁子安回过脸来,鼻子里轻轻哼了一声,心里却又骂道:这小子,当真狂了,许他吃小馆子,他还不大乐意似的!可是不等梁子安再开口,朱竞新早又笑着又说道:“喂,你们那个什么习艺,快开张了罢?人家都说这是新玩意的大锅饭……”

  “哦,呵!”梁子安打断了朱竞新的话;好像猜透了对方的心事,他又斩斩截截说:“那还谈不到!而且,习艺所是习艺所,轮船公司是轮船公司。”

  “不过,总是王伯申先生的事,对么?”朱竞新也针锋相对地回答,忽然站起来,一脸正经又说道:“子安兄,你不是要看看家严么?我去请他下来罢。”

  梁子安正在犹豫,朱竞新怪样地笑了笑,转身便走。梁子安忙即追出去叫道:“不忙!竞新,回来,我还有话!”

  朱竞新站住了,回过头来,还是那么怪样地笑着。梁子安满肚子的不痛快,走近一步,大声说道:“不用去打扰他老人家!”他拉着朱竞新回来,但在门楣下又站住了,冷冷地笑道:“光景赵剥皮他们这几天在那里大放谣言,说王伯老这回可糟了,说他急得什么似的,四下里托人出面调停,竞新,光景你听到了这些谣言罢?——”他顿住了,等候对方的反应,然而朱竞新一言不发。这时天色异常阴暗,他们站在门框边,简直彼此看不清面貌,梁子安仿佛觉得朱竞新那一对善于表情的眼睛在那里狡狯地睒着;梁子安生气地放开了朱竞新,踱回房内,一面又说道:“笑话!简直是笑话!大家等着瞧罢,赵剥皮迟早是一场空欢喜!不过那些相信谣言的人,可也太没眼色!”他突然转身来,紧瞅着朱竞新,又把声调提高:“至于我们公司里堆放煤炭那块空地,——嗯,这件事,他们简直是无理取闹。王伯老不过是敬重健老先生的意思,叫我来随便谈谈,竞新兄,你可不要误会呵!”

  “一点也不误会。”朱竞新若无其事笑着回答。

  梁子安无可奈何地笑了笑,就起身道:“好,很好,那么再见,打扰打扰!”

  朱竞新也不留他,但又不起身相送,只顾抱膝微笑。

  梁子安瞧着朱竞新这样做作,又动了疑心,正没主意,忽见朱竞新站了起来,轻声说道:“嗨,老头子来了!”梁子安回头看时,小天井对面那一段短短的走廊上,满脸红光,腰挺背直的朱行健,正踱了出来。他已经看见了梁子安,隔着天井,就举手招呼道:“啊,果然是子安兄!怪道小女说是轮船公司的。”

  梁子安也连忙拱手道:“听说健老有客,不敢打扰……”但是朱行健已经到了那走廊的尽头,踱进一道黑洞洞的小门。一会儿,朱行健兜到这边来了,一进门,就说道:“满天乌云,大雨马上又要来了;竞新,你去瞧瞧我那书橱顶上的瓦面,到底漏的怎么样。”

  朱竞新恭恭敬敬应着,但又不走,却去老头儿耳边低声说了几句,便垂手站在一旁,好像等待老头儿的吩咐。

  朱行健皱了眉头,轻声说一句“真是胡闹”,沉吟有顷,又说“回头再看罢”,这才转身和梁子安周旋;他那小声而充满了热忱的谈吐,立即把这小小屋子里的空气弄得温煦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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