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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五


  恂如苦笑了一下,决心要消灭那沉闷的中间距离了:“不过有时我们也可以把自己的心事说得不折不扣,明明白白。比如有一个人……”他顿住了,眼看着静英,似在期待应有的反应。静英回看他一眼,只“哦”了一声;但这一声,在恂如听来,仿佛就有“我都准备好了,你快说罢”的意思的。

  恂如定一定神,就又说道:“这人,从小时和他的表妹就很说得来。可是直到他娶了亲,过了半年,他这才知道自己的糊涂……”

  静英微笑不出声。

  “他才知道他的心里早就有了一个人在那里,再也挤不下第二个;他才知道,从前自己的一时的糊涂,竟会有三个人受了害!”

  “嗳!”静英这么轻轻叫一声,又向他瞥了一眼。

  “第一个是他自己,他是自作自受。第二个——是他的太太。她这一面的责任,可就难说。第三个便是那表妹了!”恂如的声音有点抖。“她却不像表哥那样糊涂,她早就觉到心里有了人,她再不让第二个来挤,至少是直到现在,可是,可是,那表哥最痛苦的,也就为了这!”

  静英依然不说话,但脸色却严肃起来。

  恂如吁一口气,突然提高了声音说道:“他为了这一桩心事,弄得茶饭无心,没有一点做人的兴趣,他现在打定了主意了……”

  “啊!他打什么主意?”静英急问。

  恂如苦笑着,只朝静英看了一眼,没有回答。

  “难道他看破了红尘,打算……”

  “也还不至于——”恂如叹口气,“走这一条绝路罢?”

  “那么,”静英迟疑了一下,终于断然又问道,“他,难道打算离了婚么?”

  恂如又叹口气,摇头答道:“这个,不是不打算,是为的还有许许多多困难。”他定睛看住了静英。“哎,——也不是单为了有困难,倒因为这是一种办法,而他现在还谈不到甚么办法。”

  静英转过脸去,低了头,有意无意的却又轻声笑了笑。

  “他,现在决定主意要打破这个闷葫芦了!”恂如的脸色异常严肃,声音更加抖了。“他是什么都可以,都一样;但是,为的从前他糊里糊涂,现在他想要……不过,他知道一切是他自作自受,他自己是不足惜,不足怜,只有为了他的糊涂而受痛苦的人,才有权力说一句:我待如何,你该怎样!他,他现在就盼望着这个!只要他的表妹说一句。那时候,那时候,他就知道该怎么办!”

  “绝缘体”崩坏,距离缩短快至于无。

  然而,静英沉默了半晌,方始淡淡一笑说道:“照我看来,他简直就丢开了那个希望罢。他所盼望的那一句话,永远不会得到的。可不是,人家怎么能那样说?”

  “哎,可是这闷葫芦也到了不得不打破的一天!”

  静英低了头,好一会儿,这才苦笑着轻声说道:“他以为应该怎样就怎样办罢,何必问人家呢!”

  恂如的脸色变了几次。这一个不是答复的答复,但在反面看来,却又是富于暗示的答复,将一个生性优柔的他简直的困惑住了。但汹涌的感情之潮,却逼得他又不能默无一言。他突然站起来,声音里几乎带着哽咽,没头没脑说道:“静妹,我明白了,我懂得了我该怎样办!”

  静英愕然抬起头来,却见恂如脸色惨白,但汗珠满额,眼光不定,嘴唇还在颤抖。静英尚未及开口,恂如早又惨然一笑,只说了句“我知道该怎样做”,转身就走了。

  静英一言不发,望着他的后影发怔。过一会儿,她叹口气,自言自语道:“干么要这样自苦呢?这,这个捉迷藏的苦事儿,哪时才有个了结?”她心神不属地伸手摸着桌子上那本《圣经》,揭开了又合上,沉重地又叹了口气。

  这当儿,恂如忽又跑了进来,神色已经平静些了,但依然很苍白;他将一个小纸包放在桌上,轻声说,“静妹,这是送给你买几本书的,”不等静英开口,便又走了。

  静英倏地站了起来,打算唤住他;但又默然坐下,凝眸望着空中,半晌,回过头来,看见了那纸包,随手打开一看,略一踌躇,便撩在一边。

  手托着腮,她望着空中出神;好一会儿工夫,她这才慢慢站起来,捧起那本《圣经》,翻出《路加福音》一节,用了虔诚而柔和的音调,轻声念道:“……你们愿意人怎样待你们,你们也要怎样待人。你们若单爱那爱你们的人,有什么可酬谢的呢?就是罪人也爱那爱他们的人。你们若善待那善待你们的人,有什么可酬谢的呢?就是罪人也是这样行。你们若借给人,指望从他收回,有什么可酬谢的呢?就是罪人也借给罪人,要如数收回……你们不要论断人,就不被论断;你们不要定人的罪,就不被定罪;你们要饶恕人,就必蒙饶恕。”

  她轻轻的庄重地合上了《圣经》,两眼向天,两手交叉捧在胸前,腰肢轻折,就在桌边跪了下去,低头祷告。几分钟以后,她亭亭起立,却已泪痕满面,柔和眼光中充满了安慰和感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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