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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


  “医院里还不是那一套话,”淑贞不耐烦地抢着说,“治得好也罢,治不好也罢,反正我有我的打算。”

  这是第二次,淑贞说她自有打算。徐士秀也注意到了。正想问她,可又听得楼下有人高声喊道:“舅少爷还没走么?老爷请他说话。”徐士秀赶快应了一声,转身想走,但又回头朝房里瞥了一眼,好像要看看有没有东西遗忘。

  他走到房门外了,却又听得淑贞急口而低声唤道,“等一等,——哥哥!”他转身又进去,看见淑贞站在床前的小方桌旁边,开了抽屉,一手在找摸;徐士秀正要开口,淑贞很快地将一个小纸包塞在他手里,便使眼色叫他走。徐士秀捏一捏那纸包,明白了是什么东西的时候,反倒不好意思起来,但淑贞只说了句“你省点儿罢”,就反身去伏在枕上,那里住了半天的酸泪夺眶而出,再也止不住了。

  徐士秀满面惭愧,低声说“记得”,便惘惘然出了房门,下了楼。

  前面厅上一盏小洋灯照着赵守义独自绕着桌子踱方步。他看见徐士秀来了,很客气地让坐,又说道,“刚才——真是抱歉抱歉。”

  徐士秀也客气了几句,心里觉得奇怪,为什么老头子今天特别礼貌周到,但口里却又悄悄问道:“都没事了罢?……都平安?”

  赵守义点头,轻轻叹口气,有意无意地朝屏门那边瞧了一眼,轻声说了句“也够麻烦啦”,忽然扬声笑了笑道:“有点小事,打算劳驾,不知你有没有工夫?”

  “嗯,什么事呢?”

  “哦哦——”赵守义却又不回答,沉吟了一会儿,笑了笑又说:“一点小事情,小事情。”便踱到窗前的账桌边,开了锁,取出一本厚账簿翻了半天,才检出一张纸,向亮处照了照,踱回来,看着徐士秀说道:“这单子上是十八户,——反正都在钱家庄和小曹庄一带,费神,费神。”

  徐士秀接过那纸来一看,就明白是催讨欠租和高利贷。还没开口,赵守义又嘱咐道:“内中那姜锦生的一户,可刁得很哪,哦,前年春天借的二十块钱,二分半息,六个月期,嗨嗨,转过五期,不过加他到六分月息,可是两年中间他解来几个钱呢?才不过十来块!这,这简直是不成话!如今又到期了,一定要跟他结一结;谁有这闲工夫跟他老打麻烦?反正他有三亩七分的田抵押在我这边……哦,你跟小曹庄的曹志诚商量着办罢:要是姜锦生不能够本利还清,那我就要收他的田!”

  徐士秀想了想,说道:“钱家庄么,是要雇了船去的。只是,亲翁,何不叫雄飞兄走这一趟?在这些事情上头,小侄也不大了了。”

  “雄飞么,”赵守义淡淡一笑,“他恐怕分身不开。”侧着耳似乎听听有没有什么响动,然后又皱着眉凑过头去悄悄说道:“楼上那个,说是又闹胃气痛了,咳,连夜要请何郎中。雄飞已经去请了,明天呢,少不得又要他伺候,别人她都不中意。哎哎,这一闹胃气痛,不知道又要多少天!”赵守义无可奈何地笑了笑,又转到谈话的正题:“至于催租讨债这些事儿,你不大熟悉,那不要紧;好在那边还有曹志诚,他是这一行里的老手了。你不过代我到一到,好叫那些乡下人有几分忌惮罢哩。”

  徐士秀移近灯光,细看那单子,心里盘算,口里又说道:“一家一家追讨,恐怕总得花这么三五天工夫;嗨嗨,三五天的开销倒也……”

  不等他说完,赵守义就接口道:“这一层,嗯,你就宿在曹志诚家里,食宿都很方便。”

  “可是志诚是住在小曹庄的,单子上有好几户却在钱家庄,相隔总也有十来里罢?”徐士秀故意又拿起那单子来,一一数过去,心里却想道:这老剥皮的,竟打算跑断人家的两条腿,我就不信樊雄飞肯替他这么省……

  赵守义瞪着眼睛不作声,等徐士秀把一张单子都数完了,还是没有话语。徐士秀笑了笑,将单子放在桌上,郑重说道:“乡下地方,我也不大熟悉,不过大略看一看,来往二十多里的,也就有五六处啦!”

  “可是我有个办法,”赵守义提高了声音,好像准备慷慨淋漓来几句了,“不必两条腿跑。——其实到乡下还是两脚走路痛快,不过这样的大热天,那自然,还是弄条船罢。嗯。你找曹志诚去借一条赤膊船,摇船的呢,就是陆根宝。本来每个月里,他应当来我这边做五天工,上月内他只做了三天半,本月份也还欠着两天,如今就叫他摇船抵补。他熟门熟路,那十八家他全认识,再方便也没有了。”

  徐士秀可听得怔了,心里倒也佩服这老头儿算盘真打的精,口里却不能答应这种大非“礼贤”之道的办法;他沉吟了一会儿,这才毅然说道:“老伯说的还会错么,可是我有一个毛病:太阳一晒就会发痧,那时误了老伯的事,倒不大好。

  好在雄飞兄至多三四天也该分身得开了,不如仍旧……”

  “嗯,哎哎,——”赵守义连忙摇手。樊雄飞上次代他讨债,却把讨得的钱如数花光这一个教训,至今他思之犹有余痛。他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又看了徐士秀一眼,估量这个年青人在这坐船一点上大概不肯马虎,于是又叹口气说道:“那么,就雇一条船罢。爽性食宿都在船上,也不必打搅曹志诚了,反正又不能白白地要他的,——不过,大热天气,船上其实不如曹家凉快。”

  “哈哈,不妨,不妨。老伯差遣,哪里敢怕热哪。”徐士秀高高兴兴从桌子上又拿起那张单子,折成方块,放进口袋,眼睛一溜,又用了一半商量的口气说道:“船呢,自然得雇一条可靠的,癞头鼋那一条,也还将就用得。哦,——两块钱一天,包饭是两毛五一顿,二五得一十,三四十二,……”

  “好好,不用算了,反正是一个可观的数目。”赵守义拍着大腿不胜感慨似的说,“人家还在背后说我重利盘剥乡下人,可是你瞧,这一趟追讨本息,光是盘川就花了那么多!本来是五分利的,这一来,不就只有二三分么,你瞧,这,这不是差不多给乡下人白当差?士秀,年青人里头,你是个知好歹的,你说一句公道话:我姓赵的几时取过不义之财?我要是跟他们一样滥花,哼,……”他淡淡一笑,拍一下大腿,忽而转口道:“包饭二毛五,该是小洋罢?嗨,这也叫包饭,简直是放抢!士秀,你说,人心就坏到这等地步!”

  “对!”徐士秀忍住了笑回答,“那么,不包饭也行,我们自备东西,只叫船上烧。”

  可是赵守义连忙摇手,侧过头来,小声然而郑重地说:“你不知道癞头鼋要偷菜偷米的么?你自备料要他烧,那是他求之不得的啊!算了,算了,还是包给他罢;这一块肉只好便宜了他,又有什么办法?”

  赵守义站了起来,转身把小洋灯的火头旋小了些,似乎大事已毕,准备送客。

  徐士秀到这时候,才想起他从宋少荣嘴里听来的“消息”,就一五一十告诉了赵守义,又故意笑道:“朱行健这老头儿,大概是静极思动了;要不然,他还是和王伯申暗中有往来,一吹一唱。不过——老伯的十年征信录早已办好,他们亦是枉费心机,叫做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赵守义听说朱行健要在善堂董事会开会的时候,当面和他算账,心里也有几分不自在,暗暗想道,“幸而还没发通知,不然,这老家伙当场一闹,虽然大乱子是不会出的,到底面子上太难堪了。”——可是他表面上依然不动声色,只轻轻“哦”了一声,不置可否。

  徐士秀一头高兴弄得冰冷,正想起身告辞,赵守义忽又问道:“那个,那个宋少荣还说些什么?”

  徐士秀抓着头皮,想了一会儿,方答道:“他说朱行健也不赞成王伯申想办的什么习艺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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