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茅盾 > 霜叶红似二月花 | 上页 下页


  恂如本来无可无不可,也就欣然相从。

  雅集园在县城的西大街,他们二人又走过了一段商业区,朱老先生瞧见一家杂货铺里陈列着的玩具,猛然想起了什么似的说道:“大约是今年新年罢,宝号里到了一种新奇的玩意儿,哦,是一种花炮,其实就是旧时的流星,可是他们给取一个新名儿,怪别致,——哎,记性太坏,想不起来了,恂如,你们年青人记性好,总该记得那玩意儿的名字罢?”

  然而恂如连自家店里卖过这样一种玩意都不知道,一时无从回答;幸而朱老先生也自己想到了:“呵,有了,他们名之曰:九龙;对了,是九龙,也不知何所取义。总而言之,也还是流星的一种,不过蹿到了半空的时候,拍的一声,又爆出了三个火球,一个比一个高,而且是三种颜色,有红的,绿的,也有黄的和紫的。当时我看人家放了,就触动一个念头——”他眯细了眼睛,天真地笑了笑,把声音提高一些又说:“我也买几个回来拆开了看里边搁的是什么药。我想:红的该有些锰,绿的该是钾;紫的大概是镁罢?可是,恂如,我的化学不够,试验器具又不齐全,我竟弄不出什么名堂。”

  于是怃然有顷,他又兴致很好地笑了笑道:“不过,也不是全无所得;我用锌粉和那九龙里的一种药球捣和了一烧,哈,居然——恂如,居然又变出一种颜色来了,那是翠蓝色,就跟孔雀羽的翎眼一样。”

  恂如听得怔了,望着朱老先生的笑迷迷的瘦脸儿,心里起了一种异样的感触:为什么这一位身世并不见得如何愉快的老人居然自有一乐?但是他并不让自己的这种感想流露出来,只笑了笑问道:“行健老伯,你在化学上头,还是这么有兴味么?”

  “哦,”朱行健带点自负的意味微微一笑。但又怃然自谦道:“半路出家,暗中摸索,不成气候,只是还不肯服老罢了。却还有一点最为难,近来他们把化学药名全部换了新的,跟我从前在《格致汇编》上看来的,十有九不同;我写信到上海去买药,往往原信退回,说我开去的名儿他们都不懂。恂如,你学的该是新法的了,几时你有空,请到舍下,我正要讨教讨教。我想编一套新旧名对照,也好让世间那些跟我一样老而好弄的人们方便些。”

  这可把恂如窘住了。他只好实告道:“不行,不行;老伯。我懂得什么!”

  “哦,”朱老先生又诚恳地小声说,“你是专修法政的,化学不是你的专长,我也知道。然而,恂如,你们在中学校时总学过化学,总是有过底子的,况且你们年青人悟性好,难道还不及我老头子么?即如我那竞新,他并没好好读过中学,可是有时也能道着一两句,到底年青,心里就灵活些了。”

  “嗯,嗯,”恂如除了含糊应着,更无话可说,可是他又忍不住问道:“原来竞新世兄也在跟老伯研究……”

  “哪里肯专心呢!”朱老先生有点感慨。“人是不太笨,就只心野难收。”

  “哦!”恂如纳罕地瞥了朱行健一眼;他也听人说过,朱老先生的这位义儿有本事把老头子哄得团团转,老头子一直被蒙在鼓里。恂如不由的笑了一笑,却也不肯点破,便找些别的话来岔开,不一会,雅集园已在前头。

  这个茶馆,就恂如记忆所及,已经三易其主。前两个东家屡次因陋就简,只顾价廉,以广招徕,结果都失败;现在的主人接手不满两年,他改变作风,废碗而用壶,骨牌凳以外又增加了藤躺椅,茶价增加了一倍,像这暑天,还加卖汽水,但营业却蒸蒸日上,隐然成为县城里那些少爷班每日必到之地,近来甚至连朱老先生也时常光顾,好像有了瘾头。这时他们二位刚走到那小小长方形题着“雅集园高等茶社”七个字的玻璃灯匾下边,从后又来了一人,未曾照面,却先听得他嚷道:“恂如,怎么你又在这里了?刚才有人看见你走过善堂后身,以为你又到郭家去了。”

  恂如听声音就知道那是冯梅生,也不回头招呼,只冷冷地答道:“我可没有分身术。你一定去探过了罢,可曾见了我来?”

  冯梅生也不回答,抢前一步,对朱行健招呼道:“啊,健老,久违了;今天难得你出来走动走动。天气真不错呵。”

  “这里我倒常来。”朱行健随口应着,举步便进那茶社。一条长长的甬道,中间铺着不整齐的石板,两边泥地,杂莳些花草,凤仙已经零落,秋葵却正旺开,甬道尽头,便是三间敞厅,提着一把雪亮的白铜大水壶的秃头茶房,居然也穿一件干净的汗背心,非常干练似的在那里伺候顾客。三间敞厅里显然没有空座儿了,朱行健和恂如站住了正在张望,那茶房却已瞥见了梅生,便高声叫道:“冯少爷,里边坐。”敞厅后身左侧有一间小厢房,门上挂着白布门帏,他们三位还没到跟前,早有个矮胖的中年人掀开门帏,哈哈笑着迎了出来,恂如认得此人便是王伯申轮船公司里的帐房兼庶务梁子安。

  “还当你分身不开不来了呢!”梁子安先向冯梅生说,随即又向恂如和朱行健点头招呼。

  这里的三四付座头,果然没有外边那么挤了,和梁子安同座的一个尖脸少年见冯梅生三人进来,立即起身让坐,一边又招呼着恂如道:“恂叔,你早!”他一转身踅近个靠壁角的座头,又叫道:“恂叔,这边来罢。——茶房!起两把手巾,再来一壶,”恂如微笑着,回头让朱行健,又对那尖脸少年笑了笑道:“少荣,你自便,不用你张啰。”

  “我没有事,”少荣连忙回答,“梁子翁在等人,我随便和他闲谈罢哩。”

  恂如一边脱长衫,一边对朱行健道:“他是敝店宋经理的令郎。”又回头看看少荣,少荣忙接口说,“我认识朱老先生。”顺手又来接过恂如的长衫挂在墙头的衣钩上,又笑了笑道,“老先生也宽宽衣罢?”

  “不必,此地也还荫凉,”朱行健回答,又举目瞥了一下,“怎么我向来都不知道还有这么一间雅座呵!”

  “这是新添的,前天还没卖座。生意真是野气。”少荣的眼光一溜,把声音放低些。“可是,老板还说赚不了钱;光是那鲍德新、贾长庆,这一班太岁爷,每天就要抽他十来壶白茶,按节孝敬的陋规还在外。而且听说房东又要加他的租了。”

  “哦——房东是谁?”

  “这也是新过户的,怎么恂叔不知道!”少荣拿起茶壶给恂如他们各斟满了一杯,“受主就是——”他将嘴向冯梅生那边一努,声音更放低些,“他的伯父,在上海的冯买办。听说价钱也真辣:这么外边三间,带这小厢房,里边两个披,再有豆腐干大小一方空地就去了——连中六干八!无怪要加租了。照目前的租金,去捐税,去修理费,长年一分的利息还打不到。”

  正说着,恂如偶一回头,却看见斜对角近窗的藤躺椅里一个人呵欠而起,原来是他的堂房内兄胡月亭,旁边另有一个圆眼浓眉,近三十的男子,却不大认识。那胡月亭定睛一看,便欠起半个身子,遥遥举手道:“哈哈哈,老妹丈,哈哈,今天天气不错。”

  恂如微微一笑,也隔座招呼,正随口寒暄了一两句,邻座的梁子安却在唤他道:“恂如兄,恂如兄……”恂如应了一声,回过头去,梁子安已经转身过来,很正经地悄声问道:

  “分卡上那个姓周的,你认识他么?”

  “不认识。”

  “哦!”梁子安的眼睛异样地一溜,又加重一句:“一向没有往来罢?”

  “也没有。”恂如也觉得子安的言词闪烁,便反问道:“有什么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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