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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天杂写之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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报载希特勒要法国献出拿翁①当年侵俄时的一切文件。在此欧非两战场烽火告急的时候,这一个插科式的消息,别人读了作何感想,自不必悬猜,而在我看来,这倒是短短一篇杂文的资料。大凡一个人忽然想到要读一些特别的东西,或对于某些东西忽然厌恶,其动机有时虽颇复杂,有时实在也单纯得可笑。譬如阿Q,自己知道他那牛山濯濯的癞痢头是一桩缺陷,因而不愿被人提起,由讳癞痢,遂讳“亮”,复由讳“亮”,连人家说到保险灯时,他也要生气。幸而阿Q不过是阿Q,否则,他大概要禁止人家用保险灯,或甚至要使人世间没有“亮”罢?倘据此以类推,则希特勒之攫取拿翁侵俄文件,大概是失败的预感已颇浓烈,故厌闻历史上这一幕“英雄失败”的旧事,因厌闻,故遂要并此文件而消灭之——虽则他拿了那些文件以后的第二动作尚无“报导”,但不愿这些文件留在他所奴役的法国人手中,却是现在已经由他自己宣告了的。 ①拿翁:指拿破仑。 但是希特勒今天有权力勒令法国交出拿翁侵俄的文件,却没有方法把这个历史从法国人记忆中抹去。爱自由的法兰西人还是要把这个历史的教训反复记诵而得出了希特勒终必失败的结论的。不能禁止人家思索,不能消灭人家的记忆,又不能使人必这样想而不那样想,这原是千古专制君王的大不如意事;希特勒的刀锯虽利,戈培尔之辈的麻醉欺骗造谣污蔑的功夫虽复出神入化,然而在这一点上,暂时还未能称心如意。 我不知轴心国家及受其奴役的欧洲各国的报纸上,是否也刊出了这一段新闻,如果也有,这岂不是一个绝妙的讽刺?正如在去年希特勒侵苏之初,倘若贝当之类恭恭敬敬献上了拿翁的文件,便将成为堪付史馆纪录的妙事。如果真那么干了,那我倒觉得贝当还有百分之一可取,但贝当之类终于是贝当,故必待希特勒自己去要去。 历史上有一些人,每每喜以前代的大人物自喻。欧洲历史上第一次出现了一个大野心家亚历山大,后来凯撒就一心要比他。而拿破仑呢,又思步武凯撒的遗规。从拿翁手里掉下来的马鞭子,实在早已朽腐不堪,可是还有一个蹩脚的学画不成的希特勒,硬要再演一次命定的悲喜剧。亚历山大的雄图,到凯撒手里已经缩小,但若谓亚历山大的射手曾经将古希腊的文化带给了当时欧亚非的半开化部落,则凯撒的骁骑至少也曾使不列颠岛上的野蛮人沐浴了古罗马文化的荣光。便是那位又把凯撒的雄图缩小了的拿翁罢,他的个人野心是被莫斯科的大火,欧俄的冰雪,烧的烧光,冻的冻僵了,虽然和亚历山大、凯撒相比,他十足是个失败的英雄,但是他的禁卫军又何尝不将法兰西人民的自由、平等、博爱的精神,法兰西大革命的理想,带给了当时尚在封建领主压迫下的欧洲人民? “拿破仑的风暴”固然有破坏性,然而,若论历史上的功罪,则当时欧洲的自中世纪传来的封建大垃圾堆,不也亏有这“拿破仑的风暴”而被摧毁荡涤了么?即以拿翁个人的作为而言,他的《拿破仑法典》成为后来欧陆“民法”的基础,他在侵俄行程中还留心着巴黎的文化活动,他在莫斯科逗留了一星期,然而即在此短暂的时间,他也曾奠定了法兰西戏院的始基,这一个戏院的规模又成为欧陆其他戏院的范本。 拿破仑以“共和国”的炮兵队长起家,而以帝制告终,他这一生,我们并不赞许,——不,宁以为他这一生足使后来的神奸巨猾知所炯戒,然而我们也不能抹煞他的失败了的雄图,曾在欧洲历史上起了前进的作用;无论他主观企图如何,客观上他没有使历史的车轮倒退,而且是推它前进一步。拿破仑是失败了,但不失为一个英雄! 从这上头看来,希特勒连拿翁脚底的泥也不如。希特勒的失败是注定了的,然而他的不是英雄,也已经注定。他的装甲师团,横扫了欧洲十四国,然而他带给欧洲人民的,是些什么?是中世纪的黑暗,是瘟疫性的破坏,是梅毒一般的道德堕落!他的猪爪践踏了苏维埃白俄罗斯与乌克兰的花园,他所得的是什么?是日耳曼人千万的白骨与更多的孤儿寡妇!他的失败是注定了的,而他的根本不配成为“失败的英雄”不也是已经注定了么?而现在,他又要法国献出拿翁侵俄的文件,如果拿翁地下有知,一定要以杖叩其胫曰:“这小子太混帐了!” 前些时候,有一个机会去游览了兴安的秦堤①。这一个二千年前的工程,在今日看来,似亦没有什么了不起,但在二千年前,有这样的创意(把南北分流的二条水在发源处沟通起来),已属不凡,而终能成功,尤为不易。朋友说四川的都江堰,比这伟大得多,成都平原赖此而富庶,而都江堰也是秦朝的工程。秦朝去我们太久远了,读历史也不怎么明了,然而这一点水利工程却令我“发思古之幽情”。 ①秦堤:即灵渠。 秦始与汉武并称,而今褒汉武而贬秦始,这已是听烂了的老调,但是平心论之,秦始皇未尝不替中华民族做了几桩不朽的大事,而秦堤与都江堰尚属其中的小之又小者耳!且不说“同文书”为一件大事,即以典章法制而言,汉亦不能不“因”秦制。 焚书坑儒之说,实际如何,难以究诘,但博士官保存且研究战国各派学术思想,却也是事实。秦始与汉武同样施行了一种文化思想的统制政策,秦之博士官虽已非复战国时代公开讲学如齐稷下之故事,但各派学术却一视同仁,可以在“中央的研究机关”中得一苟延喘息的机会。汉武却连这一点机会也不给了,而且定儒家为一尊,根本就不许人家另有所研究。从这一点说来,我虽不喜李斯,却尤其憎恶董仲舒!李斯尚不失为一懂得时代趋向的法家,董仲舒却是一个儒冠儒服的方士!然而“东门黄犬”,学李斯的人是没有了,想学董仲舒的,却至今不绝,这也是值得玩味的事。 我有个未成熟的意见,以为秦始和汉武之世,中国社会经济都具备了前进一步、开展一个新纪元的条件,然而都被这两位“雄才大略”的君主所破坏;不过前者尚属无意,后者却是有计划的。秦在战国后期商业资本发展的基础上统一了天下,故分土制之取消,实为适应当时经济发展的趋向,然而秦以西北一民族而征服了诸夏与荆楚,为子孙万世之业计,却采取了“大秦主义”的民族政策,把六国的“富豪”迁徙到关内,就为的要巩固“中央”的经济基础,但是同时可就把各地的经济中心破坏了。结果,六国之后,仍可利用农民起义而共复秦廷,而在战国末期颇见发展的商业资本势力却受了摧残。秦始并未采取什么抑制商人的行动,但客观上他还是破坏了商业资本的发展的。 汉朝一开始就厉行“商贾之禁”。但是“太平”日子久了,商业资本还是要抬头的。到了武帝的时候,盐铁大贾居然拥有原料、生产工具与运输工具,俨然具有资产阶级的雏形。当时封建贵族感得的威胁之严重,自不难想象。只看当时那些诸王列侯,在“豪侈”上据说尚相形见绌,就可以知道了。然而“平准”、“均输”制度,虽对老百姓并无好处,对于商人阶级实为一种压迫,盐铁国营政策更动摇了商人阶级中的巨头。及至“算缗钱”,一时商人破产者数十万户,蓬蓬勃勃①的商业资本势力遂一蹶而不振。这时候,董仲舒的孔门哲学也“创造”完成,奠定了“思想”一尊的局面。 ①“算缗钱”汉时对商人、手工业者,高利贷者及车船主实行的税制。“缗”为计税单位,每缗一贯(一千钱)。 所以,从历史的进程看来,秦皇与汉武之优劣,正亦未可作品相之论罢?但这,只是论及历史上的功过。如在今世,则秦始和汉武那一套,同样不是我们所需要,正如拿破仑虽较希特勒为英雄,而拿破仑的鬼魂却永远不能复活了。 1942年6月27日桂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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