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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夜》写作的前前后后(5)


  这样,他就亏本了,甚至破产。而预买的却大获起利。反之,亦然,而预买桑叶愈多者吃亏愈大。叶市约三个月结束,而交易所是每月交割,所不同者止此而已。还有,开叶行的人也常哄传假消息,以使叶价或涨或跌。这些假消息不外是邻近某镇蚕花大熟或大坏之类。说邻镇蚕花大熟,就是说邻镇的桑叶不够了,要到本镇来买若干担,这就使本地叶价涨起来。反之,假消息说邻镇蚕花大坏,邻镇的桑叶就多,要卖到本镇来了,这就使叶价低落。这些关于叶市的知识,以及《子夜》中以丝厂为背景的故事,都是引发我写《春蚕》的因素。

  《子夜》初版印出的时间是一九三三年二月初,我从开明书店拿到了几本样书后,就在二月四日和德沚一起,拿上《子夜》,还带了儿子,到北四川路底公寓去拜访鲁迅。因为自从一九三一年十月鲁迅知道我辞去了“左联”行政书记职务,专门写《子夜》以来,已有一年多了,这中间,我还写了好几篇农村题材的短篇小说,如《林家铺子》、《春蚕》等,但《子夜》却始终没有出版,所以鲁迅曾多次问我《子夜》写作的进展。现在《子夜》终于出版,我自然应该尽早给鲁迅送上一册。这是一册平装本,精装本尚未印出。那时,我赠书还没有在扉页上题字的习惯。鲁迅翻开书页一看,是空白,就郑重提出要我签名留念,并且把我拉到书桌旁,打开砚台,递给我毛笔。我说,这一本是给您随便翻翻的,请提意见。他说,不,这一本我是要保存起来的,不看的,我要看,另外再去买一本。于是,我就在扉页上写上:

  鲁迅先生指正茅盾一九三三年二月四日。

  此后,凡赠人书,我都签上名了。鲁迅又让我参观了他专门收藏别人赠送的书的书柜,我看见,其中的有些书还精心地包上了书皮。然后,我们分成三摊活动。我和鲁迅交谈《申报·自由谈》上的问题,当时黎烈文已接编《自由谈》,鲁迅和我都答应经常给《自由谈》写杂文支持黎烈文。德沚和许先生闲聊家务事,而我的儿子则跟着海婴到他的“游艺室”玩去了。半小时以后,儿子突然跑了回来,向他母亲表示要回家去。原来孩子们闹矛盾了。许广平进了“游艺室”,大概向小海婴做了工作(那时海婴才三岁半),又拿了一盒积木送给我儿子。我们也就告辞了。

  现在要叙述《子夜》出版后各方面的反应。我一向认为:大家一致赞扬的作品不一定好,大家一致抨击的作品不一定坏,而议论分篇的作品则值得人们深思。《子夜》正是这样。请看当时的评论家对《子夜》的看法。

  瞿秋白是读过《子夜》的前几章的,在《子夜》全书出版后,他用乐雯的笔名发表了短文《子夜与国货年》,登在一九三三年三月十二日《申报·自由谈》。这起文章大家都比较熟悉,这里就不细讲了。文章认为:“这是中国第一部写实主义的成功的长篇小说,带着很明显的左拉的影响(左拉的

  ”LARGENT“——《金钱》)。自然,它(《子夜》)有许多缺点,甚至于错误。然而应用真正的社会科学,在文艺上表现中国的社会阶级关系,这在《子夜》不能够说不是很大的成绩。茅盾不是左拉,他至少已经没有左拉那种普鲁东主义的蠢话。”按:左拉的《卢贡·马卡尔家族》第十八卷《金钱》写交易所投机事业的发达,以及小有产者的储蓄怎样被吸取而至于破产。但我在这里要说明,我虽然喜爱左拉,却没有读完他的《卢贡·马卡尔家族》全部二十卷,那时我只读过五、六卷,其中没有《金钱》。交易所投机的情况,如我在前面所说,得之于同乡故旧们。瞿文又说:“这里,不能够详细的研究《子夜》,分析到它的缺点和错误,只能够等另一个机会了。”

  这另一个机会,就是《读子夜》。这是他用“施蒂而”(秋白另一笔名“史铁儿”的谐音)的笔名写的另一篇评论《子夜》的文章,刊登于一九三三年八月十三日出版的《中华日报》副刊《小贡献》。此文共分五段,开头就说:“从《子夜》出版后,直到现在为止,(瞿秋白此篇写于一九三三年起月十六日,《子夜》出版在三三年二月——这是实际出版的时间,开明版《子夜》的版权页上印的初版时间是三三年四月。)

  我并没有看见一篇比较有系统的批评;我现在也没有那‘批评’的野心,只是读过后,感觉到许多话要说,这些话,也许对比我后读到《子夜》的人能得一些益处罢?”“在中国,从文学革命后,就没有产生过表现社会的长篇小说,《子夜》可算第一部;它不但描写着企业家、买办阶级、投机分子、土豪、工人、共产党、帝国主义、军阀混战等等,它更提出许多问题,主要的如工业发展问题,工人斗争问题,它都很细心的描写与解决。从‘文学是时代的反映’上看来,《子夜》的确是中国文坛上新的收获,这可说是值得夸耀的一件事。”瞿文然后夹叙夹议介绍《子夜》的主要内容,并说《子夜》里的女性人物有各种各样的表现,“我们从这许多不同的女性表现上,认出她们的阶级来。至于恋爱问题,吴少奶奶之与雷参谋,是恋爱逃不了黄金的。林佩珊与杜新箨是拿恋爱当顽艺,充分表现着时代病的产儿。

  而真正的恋爱观,在《子夜》里表示的,却是玛金所说的几句话:‘你敢!你和取消派一鼻孔出气,你是我的敌人了。’这表现一个女子认为恋爱要建筑在同一的政治立场上,不然就打散。”在评论到书中的地下党员们时,瞿文说:“从克佐甫和蔡真的术语里,和他们夸大估量无后方等布置,充分表现着立三路线的盲动,……这正是十九年(按即一九三〇年)的当时情形!也许有人说作讥讽共产党罢,相反的,作者正借此来教育群众呢!”瞿文的最后一段(第五)提出五点意见:“一、有许多人说《子夜》在社会史上的价值是超越它在文学史上的价值的,这原因是《子夜》大规模地描写中国都市生活,我们看见社会辩证法的发展,同时却回答了唯心论者的论调。二、在意识上,使读到《子夜》的人都在对吴荪甫表同情,而对那些帝国主义、军阀混战、共党、罢工等破坏吴荪甫企业者,却都会引起憎恨,这好比蒋光慈的《丽莎的哀怨》中的黑虫,使读者有同样感觉。观作者尽量描写工人痛苦和罢工的勇敢等,也许作者的意识不是那样,但在读者印象里却不同了。

  我想这也许是书中的主人翁(按即吴荪甫)的关系,不容易引人生反作用。三、在全书中的人物牵引到数十个,发生事件也有数十件,其长近五十万字,但在整个组织上却有很多处可分个短篇,这在读到《子夜》的人都会感觉到的。四、人家把作者来比美国的辛克莱,这在大规模表现社会方面是相同的,然其作风,拿《子夜》以及《虹》、《蚀》来比《石炭王》、《煤油》、《波士顿》,特别是《屠场》,我们可以看出两个截然不同点来,一个是用排山倒海的宣传家的方法,一个却是用嫣嫣动人叙述者的态度。五、在《子夜》的收笔,我老是感觉到太突然,我想假使作者从吴荪甫宣布‘停工’上,再写一段工人的罢工和示威,这不但可挽回在意识上的歪曲,同时更可增加《子夜》的影响与力量。”(按:此文原件排错字很多,其中显而易见者,已为改正。)

  现在要介绍朱明的《读子夜》,此文写于一九三三年三月二十三日,可能是瞿秋白所说“直到现在为止,我并没有看见一篇比较有系统的批评”之一、朱明,大概是个笔名,真人是谁,我不知道。此文刊登于三三年四月出版之《出版消息》。文章开头赞扬《子夜》大规模地把中国的社会现象描写着,“在没有人同他争斗的现在,他四顾无人的霍地一声,把重鼎举起来了。”然后此文谈到《子夜》的文字风格,说“久居中国的巴克夫人(按即翻译《水浒》为英文的赛珍珠)曾断言中国新小说的收获,将是中国旧小说与西洋小说的结晶品。在我们不同的场合上,这说话也可以说是对的。而茅盾的作品便是走在这条道路上的东西。”这位朱明在赞美中国旧小说的表现方法后,说是旧小说“容易走上缺乏文字能力的大众里去”,忽然拉扯到“近来欧美产生的所谓报告文学、纪录文学的形式,也未尝不是这一方面的趋向”。

  从上引的短文数语,我猜想朱明其人大概是研究社会科学的,但对文学却不很在行。朱明又说:“《子夜》的大规模的社会描写,浅易圆熟而又生动有力,以及近于‘同路人’的意识这几点上讲来,茅盾又可以说是中国的辛克莱。”原来瞿秋白确是读过朱明这篇文章,故在《读子夜》中提到“有人”把茅盾比做辛克莱。朱明文中又说:“就描写立点来看,他各方面写的很少,也只着力于民族资产阶级的吴荪甫的奋力于他的企业,以至失败的始末,而终篇未暗示光明的去处。”他在文末又说:“还有革命的命令主义,是那时确有的现象。但我们要知道,革命虽说是一种艺术,须要艺术的方法,而同时也是一件艰苦的工作,非要有铁的纪律不可。尤其在重感情怕艰苦的知识分子,有时也只有在严重的命令之下方能完成他的工作。茅盾在《子夜》中对于命令主义固然指摘出来了,而取消主义的气氛却因而很强烈,没有给他们一个适当的处置哟!”从这几句话,我猜想作者大概是一个忠实的立三路线者。

  《读书与出版》是小型刊物。我曾剪存的片段,不注明是第几篇,及出版的年、月、日,虽然它尽有注明的可能。这刊物有“读什么书”一栏,卢艺植的《读子夜》便是刊在这一栏的。作者不注明写此文的年、月、日,但文末有“于光华大学”五字,不知他是光华大学的教员还是学生。这篇文章也属于瞿秋白所谓没有对《子夜》作系统地评论这一类。但观其词汇,动辄言“把握”,可以猜想他是社会科学(这在当时,是马克思主义的代用词)的研究者。

  这篇文章不长,除了略述《子夜》内容外,在讲到书中地下党员时,说“至于克佐甫,他只是出令,而蔡真、玛金更是被动地去宣传、鼓动,他们很忙迫,但他们实是在做党的工作;虽然他们以为这是指导的工作;他们讲的、论辩的,只是新术语,而这却又使这完成社会革命使命的阶级中人,如月大姐等不解,而焦急的。其实他们劳动者只需行动,不要他们,也不懂他们高深的理论,而他们至多也不过是无产阶级革命的同路人。”这段话很奇怪。既然是党员,便不是同路人。而且,说劳动者只需行动,不要地下党员的领导(即使这些领导者是不胜任的),也使人不懂卢先生是怎样得出这个结论的。

  《文艺月报》的创刊号(一九三三年六月一日出版)刊登了吴组缃的评论《子夜》的文章。他这文章也讲到有人说:中国之有茅盾,犹美国之有辛克莱。又说:“有人拿《子夜》来比好莱坞新出的有声名片《大饭店》,说这两部作品同样是暴露现代都市中畸形的人生的,其实这比拟有点不伦不类。”因为“《大饭店》是没有灵魂的,……它没有用一个新兴社会科学者的严密正确的态度告诉我们资本主义的社会是如何没落着的;更没有用那种积极振起的精神宣示下层阶级的暴兴。”而《子夜》则一方面暴露了上层社会的没落,另一方面宣示着下层阶级的兴起。“但是这两方面表现得不平衡,有一边重一边轻的弊病,原因或许是作者对于兴起的一方面没有丰富的实际生活经验。”

  除了上面所引述的五篇外,截至三四年一月,还有余定义的《评子夜》,刊于《戈壁》半月刊第一卷第三篇(三三年三月十日出版),焰生的《子夜在社史的价值》,刊于三三年五月出版的《新垒月刊》第五号,向讽的《子夜略评》,刊于《文化列车》第三篇,徐泉影的《子夜》,刊于《学风》第三卷第六七,赵家璧的《子夜》,刊于《现代》第三卷第六七,侍桁的《子夜的艺术思想人物》,刊于《现代》四卷一期,绿曦的《介绍茅盾的子夜》,刊于《读书中学》(不知何期),还有朱佩弦的《子夜》,淑明的《子夜》都刊于《文学季刊》一卷二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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