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创作生涯的开始(3)


  君实是个“进步分子”,是“创造者”,也就是说,在思想上他是娴娴的带路人;娴娴是“被创造者”,她是中国被名教所束缚的无数女子中的一个,但一旦她被“创造”成功了,一旦她的束缚被解除了,她要求进步的愿望却大大超出了君实的设想,她毫无牵挂,勇往直前。结尾是娴娴让家里的女仆传一句话给她丈夫:我要先走一步了,你要赶上来就来吧。在《创造》中,我暗示了这样的思想:革命既经发动,就会一发而不可收,它要一往直前,尽管中间要经过许多挫折,但它的前进是任何力量阻拦不住的。被压迫者的觉醒也是如此。在《创造》中没有悲观色彩。娴娴?是“先走一步了”,她希望君实“赶上去”,小说对此没有作答案,留给读者去思索。

  也是为了表白我的上述信念,当《幻灭》被列入文学研究会丛书出单行本时,我在书的扉页上写了一句《离骚》:“吾令羲和弭节兮,望崦嵫而勿迫;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两年以后,三部曲合并成为一部长篇,由开明书店出版时,我在扉页上又写了几段话,并给全书取了个《蚀》的名字,这表明书中写的人和事,正象月蚀日蚀一样,是暂时的,而光明则是长久的;革命也是这样,挫折是暂时的,最后胜利是必然的。在《蚀》的扉页的“题词”中我写道:“生命之火尚在我胸中燃炽,青春之力尚在我血管中奔流,我眼尚能谛视,我脑尚能消纳,尚能思维,该还有我报答厚爱的读者诸君及此世界万千的人生战士的机会。营营之声,不能扰我心,我惟以此自勉自励。”

  大约在一九二七年底,太阳社成立了,创造社也重新开始了活动。太阳社出版了《太阳月刊》,创造社出版了《文化批判》和《创造月刊》。他们提倡革命文学,并且在一年多的时间内大声疾呼,的确使沉寂的中国文坛又活跃起来,并且在推动介绍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的初步知识等方面,起了重要的作用。我在看到《太阳月刊》创刊号后,很是欢欣,我发现一年前投笔从军的朋友们又重新拿起笔来战斗了。太阳社的钱杏邨我不认识,但蒋光慈是相当熟的,是上海大学的同事,他还与泽民一起组织过文学团体。因此,我就写了一篇《欢迎太阳》,刊在一九二八年一月八日的《文学周报》上。

  在文章中我说:“我敬祝《太阳》时时上升,四射它的辉光,我更郑重介绍它于一切祈求光明的人们。”但是我也认为蒋光慈在《太阳月刊》创刊号上所写的一篇宣言式的论文,有些观点是值得商榷的。我觉得蒋文有唯我独“革”、排斥一切“旧作家”的思想,对于革命文学的议论也趋于偏激。我在文章中说:“文艺是多方面的,正象社会生活是多方面的一样。革命文学因之也是多方面的。我们不能说,惟有描写第四阶级的文学才是革命文学,犹之我们不能说只有农工群众的生活才是现代社会生活。……蒋光慈的论文,似乎不承认非农工群众对于革命高潮的感应——许竟是反革命的感应,也是革命文学的题材。我以为如果依蒋君之说,则我们的革命文学将进了一条极单调的偏狭的路。”

  我还认为作家有了“实感”(生活经验)并不等于就能写出好作品,我说,“我并不是轻蔑具有实感的由革命浪潮中涌出来的新作家,我是希望他们先把自己的实感来细细咀嚼,从那里边榨出些精英、灵魂,然后转变为文艺作品。”我的这些议论,反映了我对当时文坛某种倾向的忧虑。不过,也许我用了“方璧”这笔名,这篇文章并未引起太阳社的注意。然而我的忧虑却不幸而言中:一个多月后,创造社和太阳社就开始了对鲁迅的围攻,说鲁迅“常从幽暗的酒家的楼头,醉眼陶然地眺望窗外的人生”,说“阿Q时代是已经死去了”,“鲁迅他自己也已走到了尽头”,甚至骂鲁迅是“绍兴师爷”,“封建余孽”,资产阶级“最良的代言人”,“二重性的反革命的人物”等等。同时,创造社和太阳社的人们写了一些他们自称为起罗文学的东西,但可惜其中的人物都是没有血肉的,鲁迅说它们“往往是拙劣到连报章记事都不如”,郁达夫则称它们为“革命的广告”。

  关于创造社、太阳社与鲁迅的这场论战,我没有加入,因为论战展开时我正埋头写《追求》,《追求》写完就真个到日本去了。直到我在日本写《从牯岭到东京》时,才间接地参加了这场论争。

  《追求》从四月份开始写,到六月份写完。《追求》原来是想写一群青年知识分子,在经历了大革命失败的幻灭和动摇后,现在又重新点燃希望的火炬,去追求光明了。这也是我写《创造》时的心情。可是,在写作的过程中,我却又一次深深地陷入了悲观失望中。我从德沚以及几个旧友那里听到了愈来愈多的外面的迟到的消息,这些消息都是使人悲痛,使人苦闷,使人失望的。这就是在革命不断高涨的口号下推行的“左”倾盲动主义所造成的各种可悲的损失。一些熟识的朋友,莫明其妙地被捕了,牺牲了。

  对于盲动主义,我与鲁迅议论过,我们不理解这种革命不断高涨的理论。在一九二八年初,我还写过一篇散文《严霜下的梦》(载《文学周报》302期),用象征的手法,表述了革命的遭遇和我的心情,并对那时的盲动主义表示了“迷乱”、“不明白”和不赞成;我发出了询问:“什么时候天才亮呀?”但是到了四五月间,我却完全被这些不幸的消息压倒了,以至我写的《追求》完全离开了原来的计划,书中的人物个个都在追求,然而都失败了。同年七月十六日我在《从牯岭到东京》中写有一段话,很清楚地道出了我当时的情绪:“我那时发生精神上的苦闷,我的思想在片刻之间会有好几次往复的冲突,我的情绪忽而高亢灼热,忽而跌下去,冰一般冷。这是因为我在那时会见了几个旧友,知道了一些痛心的事,——你不为威武所屈的人也许会因亲爱者的乖张使你失望而发狂。

  这些事将来也许会有人知道的。这使得我的作品有一层极厚的悲观色彩,并且使我的作品有缠绵幽怨和激昂奋发的调子同时并在。《追求》就是这么一件狂乱的混合物。”这里所说的“亲爱者的乖张”就是指的瞿秋白和他的盲动主义。也是在《从牯岭到东京》中,我还有一段表白自己的话,这一段话也反映了我当时的真实思想。我说:

  “我承认这极端悲观的基调是我自己的,虽然书中(指《追求》)青年的不满于现状,苦闷,求出路,是客观的真实。说这是我的思想落伍了罢,我就不懂为什么象苍蝇那样向窗玻片盲撞便算是不落伍?说我只是消极,不给人家一条出路么,我也承认的;我就不能自信做了留声机吆喝着:‘这是出路,往这边来!’是有什么价值并且良心上自安的。我不能使我的小说中人物有一条出路,就因为我既不愿意昧着良心说自己以为不然的话,而又不是大天才能够发见一条自信得过的出路来指引大家。人家说这是我的思想动摇。我也不愿意声辩。我想来我倒并没动摇过,我实在是自始就不赞成一年来许多人所呼号呐喊的‘出路’。这出路之差不多成为‘绝路’,现在不是已经证明得很明白?”

  这段话,后来成为创造社攻击我的主要靶子,傅克兴在一篇文章中就说:“说中国革命走到了绝路吗?断没有这个事,中国革命还在发展到一个新的高潮,决没有走到绝路去,……如果讲这是绝路,那么,我们只有叫资本主义万岁了。”看来,克兴君当时显然是一其中盲动主义之毒甚深的“苍蝇”。

  过后不久,我听说党的六大在莫斯科召开了,会议批判和纠正了秋白的盲动主义路线。这消息是别人传给我的,因为自从我到了日本以后,就与党组织失去了联系,而且以后党组织也没有再来同我联系。我猜想,大概我写了《从牯岭到东京》之后,有些人认为我是投降资产阶级了,所以不再来找我。附带说一句,后来在一九三一年,瞿秋白在我家中避难时,我向他谈过此事的经过,并表示希望能恢复组织生活。秋白后来告诉我,上级组织没有答复,而他自己正受王明路线的排挤,也无能为力。他劝我安心从事创作,并举了鲁迅的例子。

  我写完《追求》以后,有一天陈望道来看我。闲谈中,他发现我久困斗室,身体、精神都不好,就说,天气这么热,闷居小楼,是要弄出病来的,既然你对外放空气说已去日本,何妨真的到日本去一下,换换环境,呼吸点新鲜空气?我也觉得他说的有道理,而且当时中国人到日本,日本人来中国,都不用护照。但我怕不懂日语,有困难。陈说:“吴庶五已在东京半年,她可以招呼你。”吴庶五是陈望道的女友,在上海时我见过,是认识的。我于是决定到日本。陈望道又说,他可以替我办理买船票、预先兑换日元等事。于是德沚就忙着打点我的行装。

  六月底,就在我去日本之前,一天夜间,陈独秀突然来到我家里。我们有一年多未见面了。约在半年前,陈之联络人郑超麟曾来看过我,知道我现在蛰居家中,卖文为生,所以陈独秀知道我的住址。此次陈独秀来,是德沚闻叩门声而去开门,一见是他,便请他进来。我请他坐下,德沚端上茶,正想探问他此来何事,他却自己说:我近来在研究现存于各省方言中之中国古音,为作一部《文字学注释》准备材料。从前顾亭林作《诗本音》,碰到协音不通处,先向师、友请教,还是得不到合理的答案,那就问樵夫、打渔的、牧童等,要他们念土话,甚至为了一个字的古音,而问到东西南北十多个省的人们。顾亭林谓古音没有完全丧失,或存于甲地,或存于乙地。我现在想继顾亭林之后,作这方面的研究。例如常州人土音Tiá(意为“何事”)即唐人之“底”,唐人诗中常见“底事”。广东话中亦有古音。现在我正收罗上海话之古音,特来向你探讨。我说我对家乡乌镇话,也许还没忘记,上海话就不行,德沚的上海话也许比我好一点。于是陈写出几个字,要德沚用上海白来读,他则作音标。

  二十分钟后,他将纸笔收起,说还要找真正的上海人来研究。我说,真正上海土话是浦东话,与十里洋场的上海话又自不同,现在的上海话,杂有宁波、苏州口语甚多。他表示同意。我又问他对时局有何看法。他说他现在不问政治,所以治声韵学。我又问:你看蒋政权能维持多久?他沉吟后说:从前北洋军阀直、皖、奉三系,火并八年,互相削弱,然后国民革命军能北伐成功。现在蒋内部派系及收编之地方军,恐不止三个系统,他们自相火并而削弱,也算它八年,那时共产党方可卷土重来,现在的到处暴动不能成大事。我问:外国侵略如何?他说蒋介石嫡系中有亲日亲英美之分,两相抵消,外国侵略暂不能有。

  他又说:论国内大势,或国际大势,都须根据详细情报,我现在块处斗室,消息隔绝,蒋家报纸一味自拉自唱,我刚才所说,只是以前的情况,现在又已不同,不足为据。这时已十一时,他要走,德沚说,里内各家都在门外乘凉,你从我家出去,惹人注意,不如在我家过夜。他笑笑说,“不妨,”站起身走到客厅的后间,忽又站住说,“小心点也好,”指着室内的小榻道,“我就在此过夜罢。”这小榻本是女佣睡的,我从牯岭回家就把女佣辞退,所以空着。

  于是德沚拿了一床毛巾被来。第二天清早,他就走了,我还没有起身。此后他没有再来,但寄来一信,谓已找到浦东人谈上海古音云云。后来这部《文字学注释》,陈独秀是在国民党的监牢中继续写,抗战时他在四川省江津县完成。当时本得商务印书馆同意出版,但在一九四二年四月,陈独秀病死于江津,他的亲属将《文字学注释》于一九四六年交给商务印书馆的经理王云五,竟没有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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