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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大都市之一(1)


  一 祖孙三代

  这一天正是“冬至”,并不冷,好像要下雨。下午五点钟光景,天就黑了。上海北站的月台上早已开亮了电灯。许多旅客正从刚到站的列车里涌出来,鬼赶在背后似的朝出口处跑着。不多一会儿,那靠近列车的一段月台上已经没有人了,月台出口处却拥挤着五颜六色的一个大人堆。这当儿,冷清清的列车的二等室门口闪出三个人影来。第一个跳下车来的,是二十来岁的青年,穿一件花绒的拉练球衣,臂上挂一件夹大衣,不戴帽子。他下了车,旋一个身,把大衣披在肩头,演了个柔软体操式的双臂向上屈伸,一面朝着车门喊道:

  “爸爸!小皮箱交给我来拿罢。”

  “要小心呀,”这样答应着,一口24×14时的西式手提箱就由车门口的一个中年绅士的手里递给了那个拉练球衣的青年,却又找补着说,“你就专管着这个。扶爹爹,有我呢!”

  中年绅士气色很好,看样子顶多四十挂点儿零,穿的是驼绒袍子,外罩马裤呢中装大衣。他一手撩起大衣的下摆,一手扶着一位白须的老人慢慢地下车来。这位老者,就是那青年的祖父,单看他那白胡子,你至少要猜他将近八十,可是你再看他那红啧啧的脸,他那很有精神的一双眼睛,你会觉得他顶多不过六十四五;实在他是七十二岁,前清咸丰十二年(公历一八六二年)太平天国的忠王李秀成五路进攻上海的时候,这位老人家刚刚出世,那时候,他的祖老太爷正带了家眷避难在上海的英租界;那时候,这北车站一带哪里会有房子,苏州河以北全是田地,现在的公共租界中区的跑马厅里那时还有小村落呢!

  祖孙三代走到车站外边,就雇了一辆祥生气车,去落“栈房”。他们祖孙三代中间,那老祖父是十岁那年跟着家眷离开了上海以后,只在十五岁上再来过一次;那父亲呢,自从民国十年以来一年总要来上海这么一次,每次停留个把月,他算得是“老上海”;至于那青年,这次还是第一次来,可是他读书的学校却也是在都市化的X城,所以他对于这陌生的上海的一切倒也不觉得怎样奇怪。独有那七十二岁的老祖父,他脑子里记得的上海还是六十年前的上海,此时坐在汽车里看着马路两旁的洋房那么高,马路上的行人和车子那么多,铺子的门前和大玻璃窗里装着那么红得亮得作怪的“年虹”广告,——他就睁大了眼睛,嘴里“啧啧”地,心里想道:原来从前的上海连影子也没有了!

  他们到西藏路的一家大旅馆,就会着了早一天先住在那边的家眷。这是男男女女一大群:有那位老祖父的五十多岁的大儿子克勤和他的夫人和儿女,有二儿子克让(就是同老祖父来的那位中年绅士)的夫人以及十多岁的小女儿;还有大房里大少爷夫妇和三岁的小孩。老祖父和众人见过,刚刚坐定,猛的就听得头顶上一阵哈哈大笑,笑过后就是咿咿唔唔的像是说话又像是唱戏,中间还夹些沙沙的声音。老祖父抬起头来细看,墙上是一个小洞也没有的,只有个小小的木匣子,那声音就像从这木匣子里放出来。

  “爹爹,这就是无线电播音!你讨厌它嘈杂么?关了它罢。”

  大房里的大少爷,就是克勤的儿子继成对老祖父说;同时继成的夫人,一位二十三四岁的都市式的少妇,伸手到门边去揿一下,那咿咿唔唔的声音就没有了。

  “哦,哦,怎么就不响了?”老祖父望着墙上那木匣子。

  “我关了呢。这里就是开关。”时髦的大孙媳妇吃吃地笑着说,手指着门边的一个纽。老祖父回头望了一眼,看见那纽和他乡间家里的电灯开关纽却也差不多,就点着头坐下对大儿子克勤说道:“我小时的上海连影子都没有了。什么都是奇奇怪怪的!”

  “可不是!我才只三四年不来上海,这次几乎连路都不大认得。昨天我头一回听得这无线电在头顶叽叽咕咕响,我也是吓了一跳的!”克勤笑着回答。大家也都笑了起来。

  二 六十年前的上海

  吃过了晚饭,大老爷克勤,二老爷克让,带着大少爷继成一对小夫妇,出门拜访亲友去了。老太爷坐在沙发里,听无线电播音的《渔光曲》。听了一会儿,他就摇手叫“关住”了,捋着他的白胡子慢慢地说道:

  “克勤他们去拜会的周亲家住在什么北京路么?你们叫什么北京路,我就不晓得在哪里,刚才克勤说那就是从前上老太爷在咸丰十年逃难到上海来住过的李家庄,那我就记得了。那时,我还没有出世。后来,听你们的太公说,当初夷场北面就到李家庄为止,西面呢,哦,就到界路(现在的河南路),东面到了黄浦江,南面到洋泾浜,……”

  “洋泾浜么?现在没有浜了。现在叫做爱多亚路。”拉练球衣的青年,二少爷继美,插嘴说;他这点知识还是今天在火车上听他老子谈起上海那一条马路最阔的时候得来的。

  “哦,哦,那时候的夷场不过八百三十亩地皮,”老祖父捋着胡子只管他自己说下去,“那时候还只有英国一国的租界,——这是道光二十六年八月里上海道台姓宫的经手办的案子。”

  “就是一千八百四十二年鸦片战争《南京条约》订定的五口通商罢?”二少爷继美又插嘴说。

  “什么一千几百年?鸦片之战是道光二十二年!”老祖父不懂得什么“公历”;他挺起眼睛想了一想,就又接着说:“可是,上老太爷带了你们的太公他们逃难到上海的时候,是咸丰十年。长毛已经得了苏杭,那时候,夷场也比从前大了,李家庄也划进英国租界去了,北面的界线到苏州河为止,西面的,也推广到泥城浜。……”

  “哦哦,说起来,”大老爷克勤的次女珍小姐也忍不住插嘴了,“昨天爸爸说,这西藏路从前就是泥城浜,我们住的这个旅馆底下,从前说不定还是些乱坟堆呢!真真变得快!爹爹,既然叫它浜,想来从前这里有水罢?”

  “怎么没有!”老祖父眼睛里显出得意的神气来,“还有桥,就叫做泥城桥。那边外国人跑马的地方你们现在叫做跑马厅的,我小时看见还是个小小的村坊。”

  “对了,昨天爸爸还说从前外国人打球跑马的地方是在现在南京路的北面,河南路的西面(道光三十年,公历一八五〇年),所以那个地方现在还叫做抛球场。爹爹,有这样的事么?”珍小姐性急地又问着,她似乎不大相信她爸爸的那些话。

  “自然真的。你说的什么路,我都记不准了,想起来是不差的。不过那时候的‘抛球场’听说只有八十亩地皮,你看现在的跑马厅大了多少?”

  “那时上海有二十二层的高房子么?”继美少爷巴巴地问。这可把老祖父问得睁大了眼睛没有回答。二十二层么?他想象不出这么高——比三个宝塔还高些的房子耸在那里怎么不怕大风吹倒。他小时在上海的时候,别说二十二层,连三层的房子也没见过呀。

  这时候,大老爷克勤的夫人却笑着说:“傻孩子,这句话亏你问出来的。那时候的上海比我们现在的镇上还不如呢!我听从前上老太爷说过,当初这夷场(英租界)刚开的时候,全是田地,小河小浜也不少,到了夏天,生满了芦苇,跟我们的乡下差不多。当初这一带的地价大约多则三十五千文,少则十五千文,比我们现在乡下的地皮便宜得多呢!”

  “是三十五千个小钱么?合大洋是多少呢?”继美更加弄不明白了。

  “那倒不大清楚。约莫是三十块钱罢哩!”

  “呵呵,三十块钱一亩么!现在南京路一带,他们叫做中区的地价,一亩要值三十多万块呢!”继美很兴奋地叫起来,却又懊恼地接着说:“为什么当初太公不买它几亩呢?要是我,至少买下几十亩!”

  “谁料得到后来会涨到那步田地呀!二哥,你又说傻话了。”珍小姐笑着驳他。

  老祖父也忍不住哈哈笑了。笑过后却又正色说道:“阿美,你不要看轻那时候的三十块钱。那时候,什么都比现在便宜,三十块钱却也抵得上现在的三万块!”

  “那时候上海的外国人有现在那么多么?”继美又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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