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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乡杂记(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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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内河小火轮 从火车上就看见“欢迎国联调查团”的白布标语,横挂①在月台的檐下。这是中英文合璧的标语,今天清晨离开上海时,曾见到处张贴着此类标语,不料行了四小时,而此类标语,早已先我而在!中国统治阶级办事的手腕,有时原也很敏捷的。据各报消息,国联调查团将于明晨到达上海,而且将来经行沪杭路与否,尚不可知;然而这里车站上却已先期欢迎。于此又见中国统治阶级办事的手段有时异常精细而周到了。 ①国联调查团一九三二年四月,国际联盟派英国贵族李顿(V.Lytton)率调查团来我国东北调查“九一八”事件。 车站大门上又有一条白纸黑字的招纸:“税警团后方伤兵医院招待处”。 于是我忽然由“税警团”联想到鼎鼎大名的王赓,又联想到了陆小曼女士和故诗人徐志摩。更想到志摩在《猛虎集》序文中所反复自悼的“诗情枯窘”了。记得前年秋天在上海遇见他时,他也有同样的悲感——虽然他说话的态度永远是兴高采烈而且诙谐。那时我曾经这么发问:“你推求过你这近年来诗思枯窘的原因么?”他耸耸肩膀微笑。过了一会儿,他吐露这样的意思:诗题尽有,但不知怎地,猛烈的诗情不能在他胸中燃烧。现在,经过了火与血的上海“一二八”,假使徐志摩尚在,不知他还依旧感到诗情枯窘不? 这么胡乱想着,想着,我已经离开了车站,杂在一群各色人等皆有的杂牌旅客军中,冲开了人力车和脚夫的包围——还有连声唤问“南湖去喂?”的船娘,走到内河小火轮的埠头上了。这是个混杂的埠头。所有往来苏湖一带“内地”各市镇的轮船全都麇集在这里,卸下了旅客,又装上了旅客。我挤上了一条“无锡快”,问明白是经过我的故乡的,我就从叫卖着“花生酥”、“荸荠”等等小贩的圆阵内跑进船舱里去了。 已经是满舱的人,都是故乡的土白。这条船虽则要经过不少“码头”,但照例十之八九是我的故乡的旅客;十年前如此,现在仍然如此,就不知道再过十年将怎样。 船,已经不是十年前那条船,但船中的布置,形形色色的旅客,挤来挤去的小贩,都和十年前没有什么两样。只多了一两位剪发时装的女郎算是一九三二年的记号。 船头上仍旧挂着一块“水板”,淡墨的字是沿途所到各市镇的名儿,并肩排作一列;另一行大书“准一点半开船”,却是照例不“准”,照例要延迟。 我看自己的表,还只有十二点钟;我只好耐心坐在那里等候了。 渐渐儿从嘈杂的人声中辨出两三个人的对话来。一望而知都是小商人,很热心地在谈论上海战事的将来。他们以为中日间的“不宣而战”,还要继续与扩大,而结果一定是日本军的败北。他们中间一位剃了和尚头的四十多岁的人,很肯定地说: “定规还要打!不打,太呒交代。东洋小鬼就是几只飞机兵船厉害,东洋兵是怕死的!东洋兵笨手笨脚,不及中国兵灵便,引他们到里厢,东洋的兵船开勿进来,飞机不认识路,东洋兵一定要吃败仗!” “蛮对!要引他们进来。松江造好一个飞机场了。火车来时,你看见铁路旁边掘战壕么?松江落来,一连有四道战壕已经掘好了!” 另一个三十多岁的瘦长子接着说;并且意外地对我看了一眼,似乎要我出来证实他的“军事发见”,我又微笑了。松江左近新筑飞机场,当车过松江时,已经听得人们在那里说。至于“一连四道的战壕”呢,我是目击的;但我就有点怀疑于那样短短而简陋的壕沟能有多大的防御能力。从前我看见军官学校学生打野操时掘的战壕,就还要长,还要复杂。可是我并没把这疑问提出来叫那两位“主战的”小商人扫兴,我只是微笑。 坐在我旁边的第三位“老乡”,五十多岁的小商人(后来我知道他就是故乡某绸缎铺的经理),觉得我的微笑里有骨头,就很注意地望了我一眼,同时他摸着下巴很苦闷的自言自语着: “定规是还要打。不过,一路来总不见兵,奇怪!——” 立刻那位三十多岁的瘦长子跳起来纠正了,险一些碰翻了站在旁边仰脸呆看的江北小孩子的荸荠篮。瘦长子虽然清瘦,声音却很大: “啊,老先生,你弄错了。中国兵不是沿铁路驻扎的,都藏在乡下。——为啥?避避国联调查员的眼睛呀!你不相信,去看!嘉兴城里也不扎兵。不过,落去到陶家泾,就驻扎了两万多兵,全是驻扎在茧厂里——” 他的话在此一顿,伸手抓一下头起,然后转身把嘴巴凑近了那位剃光和尚头的同伴的耳边,又用左手掌掩在嘴边,显然有几句更重要更“机密”的话将要说出来;却不料他身旁那位仰脸呆看的卖荸荠的江北小孩子猛然觉醒过来似的本能地喊卖起来: “荸荠呀!拴白荸荠呀!” 这一声叫卖虽然是职业的地响亮而且震耳,但在此嘈杂的“无锡快”中却也并不见得出众地讨厌;然而我那位三十多岁的瘦长子老乡蓦地生气了。他不说话了,反手将卖荸荠的江北小孩子一推,就喊道: “讨厌!卖荸荠的出去!江北人顶惹厌!上海要捉江北人,江北汉奸!” 同船的人都哄然大笑,也一叠声喊着:“江北人出去,出去!”那边房舱里的客人也被惊动了。有一位剪发的女郎探出头来看望。她穿一件灰色法兰绒的春大衣,毛葛长旗袍,旗袍的跨缝也开的很高,露出那长而且大的裤管,粗看就仿佛像一条裙子似的晃着晃着。小江北人提起荸荠篮怔了片刻,就慌慌张张跑到后艄去了。另一个卖花生酥的黄脸男子,门牙都落在嘴唇皮外,又怪样地留着一抹黄须的,就填补了那个小江北人遗下来的地盘。 不知道是何因缘,那卖花生酥的黄脸汉子认定了我是一个好主顾,用了苍蝇叮血那样的韧精神来向我兜售他的货品了。他翘其他那乌黑的长爪甲的手指,从他的托盘内取出一盒花生酥打开来,拈了一块直送到我的鼻子尖,一面夸奖他的货色: “闻闻看,喷香,鲜甜,时新货!你先生是吃惯用惯!上一趟你交易了十盒去,送送朋友,大家称赞!今回还是十盒罢?另外买一盒,船里消消闲!” 我真有点窘了,碰见这样生意经烂熟的小贩。居然硬派我是他的老主顾,并且上一趟还交易过十盒。已有十年之久,我不曾坐过这条船!何来“上一趟”的交易呀!但是这位黄脸汉子,当真有些儿面熟。哦,想起来了,前年五月我送母亲回家,曾到这轮埠来过,许就是那时见过这卖花生酥的黄脸汉。至于时新货的花生酥,我在上海棋盘街商务印书馆发行所门前,时常碰到,我实在很不喜欢此类甜点。可是被他这一纠缠,我不能再静听老乡们议论军国大事了;我只好逃开,也是往船艄上一钻。 经过了那房舱时,我看见里面塞满了人,三个男的两个女的,另外一个将近三岁的小孩子。刚才探头出来张望的时装剪发女郎坐在那里吃甘蔗。另一位女郎(看后影也是很时髦的),则在船窗口买进了大批的水浸去皮的荸荠来。那浸荸荠的水就是从河里汲的,太阳照着微微闪着金绿色;不远的地方就有人在河滩洗衣,淘米,甚至于倾倒垃圾。 我们故乡一带的河道,负的任务可真不少呀!它是交通的脉络,它又是人民饮水之库,它又兼任了垃圾桶的美差! 当下我爬上后艄,立刻又被另一批小贩所包围了。我应付不开,便取了不理的态度,一面在口袋里掏出卷烟来。哪知道当即有人划着火柴送到我眼前。我一怔,就站起来了;还没有看清是什么人送火来,却已经听得那人带笑说: “客人,请坐罢!——便的,便的!交易几包瓜子大王罢?船里消消闲!” 我这才明白又是一位小贩。我忍不住微笑了,但心里却是一阵酸。艰难的生活斗争把他们磨炼成这种习惯了!虽然我素来不喜欢咬瓜子“消闲”,此时却觉得不交易几包似乎太对不起人了。我便买了几包所谓“瓜子大王”,塞在衣袋里,转身去找船上的茶房攀谈: “客人已经塞满了,还等什么呢?” “等邮政包封呀!” 是异常不客气的回答。 我又微笑了。我以为船上茶房之类大概是不大会客气的。但是我这决定立即被推翻。又来了一个中年灰皮色脸的男子,那位不客气的茶房立即就变成异常“君子之风”,——简直可以说是过分的巴结。他撩起身上的“作裙”,在一张凳上抹了又抹,陪笑地请那位灰皮色脸的男子坐下,又赶快找出话来报告道: “四先生,你看!前面两只装米的杭州船被兵营里扣住了,装了子弹!四先生,你看船脚多少重呀!” 灰皮色脸的男子微微一颔首,从牙缝里哼出几个字来:“还要打呢!造伊拉娘个东洋乌龟!” 我向河里望,果然有两条木船并肩泊着,船里有一些木箱子,有两三个丘八坐在箱子上吸烟。我想:沿铁路有些玩意儿的“战壕”,离铁路沿线乡下有兵,而这里又扣船运弹药,这一切,在嘉湖一带的小商人看来,当然是很浓厚的战时空气了。然而他们又有一个古怪的思想:一星期内尚不至于开火,因为国联调查团在上海。这一个不知何所见而云然的理解,立即又由那所谓四先生者表示出来: “喂,阿虎,今天上来时看见斗门有兵么?造伊拉格娘,外国调查员一走开,就要开火呢!火车勿通,轮船行不得,造伊拉格娘,东洋乌龟勿入调!” 我忍不住又微笑了。他们把“东洋人”和大中华民国看成为两条咬打的狗似的,有棒子(国联调查团)隔在中间时,是不会打起来的,只要棒子一抽开,立刻就会再打。而国联调查团也就被他们这么封建式的理解作三家村的和事老阿爹。他们的见解是这样:和事老阿爹永远不能真正制止纷争,但永远要夹在两造中间作和事老,让打得疲倦了的两造都得机会透回一口气来。 小贩们的兜卖不绝地向我下总攻击。好像他们预先有过密约,专找我一人来“倾销”。并且他们又一致称我为“老主顾”。可是我实在并没“异相”可以引其他们的注意,而且自从上船以来除买了瓜子而外,也没撒手花过半个钱。而何以我成了他们“理想中”的买主呢?后来我想得了一个比较妥当的解释:因为其余的旅客大都常乘这班船,小贩们已经认得,已经稔知他们不肯买时就硬是不买;而我呢,则是生客,又且像是一个少爷,——所谓吃惯用惯,因而就认为是有缝可钻的蛋,拼命的来向我咷卖了。而也因为是生客,所以虽得小贩们的热烈包围,却不能得到船上茶房的较为客气的接待。 不用说,在等候船开的一个半钟头内,我这位生客很叫那些拥上前来又拥向后去的小贩们失望了;和不客气的船上茶房却成立了一笔生意,我泡了一壶茶。 一点半又过二十分,拖带我们这“无锡快”的柴油引擎小轮方才装足了燃料,发出了第一次的马达声,和第一声的汽笛。 我松了一口气。为的终于要开船,而且为的小贩们都纷纷上岸了。 拖了我们那“无锡快”的柴油引擎小轮船气喘喘地发怒似的全身震动着,从各式各样的大小船只的乱阵中钻过,约莫有半小时之久,方始绕到了北门。在这里,又有“片刻”的停泊,又涌来了最后一批的搭客。实在我们那“无锡快”早已“满座”,并且超过了船里所挂的煌煌“船照”上规定的乘客人数了;但最后下来的十多人也居然如数收纳,似乎人们所占的面积是弹性的,愈压紧就愈缩小。而“船照”上所规定的限制人数三十位却是弹性最大限度的标准罢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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